曲楼兰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的话音不时传过来,酒坊小老板同朋友道:“别看我如今守着个小店,这辈子可也没白活。”
“瞧瞧,又要提那些旧事了。”旁人笑道。
小老板拍拍胸脯,正色道:“旧事怎么?从前跟着我们将军,在北疆一路从库宁关打到西石河,一口气收回十二座边城,那可是出了恶气,还有一次……”
旁人听他讲述这些都已听得熟了,替他接道:“还有一次,你们将军下铁令围城,硬逼着柔然人撤军,免了屠城之祸,救下俘虏数百……”
小老板满脸骄傲,一拍桌子:“我们将军那是一表人才,西北六将之中便有他,这辈子跟他打过仗,那可是值了!”
旁人哄闹着灌酒:“英雄,为你们英雄将军喝一杯!”
小老板接过酒碗仰头饮尽,抹抹嘴,却有些哀伤:“我们将军啊……”
有不熟的人听到这儿,好奇问:“究竟是哪位将军?”
旁人见小老板伤感起来,并不想说话,便替他答道:“曲将军,叫……曲楼兰。”
曲楼兰持伞立在雨中,听见这些话,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名旧部下。
他忽然感到心口一阵被网罗起来的不适,继而浑身流窜而起的刺痛,便知同生蛊发作了,自嘲想,半个死人,也还是难免心境波动。
曲楼兰压制着身体不适,顾辞君从旁边铺子里取了东西出来,一脸笑容,抱着小包裹走回伞下,却看了看曲楼兰,问道:“兄台可是身子不舒服?”
曲楼兰有些惊讶他察觉出来,这人看着单纯不解世情,但实则很细心。
“无妨,雨天老毛病犯了。”
顾辞君便没再问,满城雨雾朦胧,曲楼兰听他讲些天南海北的,两人便继续往前走。
临近七夕,城中到处已热闹起来,林熠同聂焉骊见了一面,回来往书案上一趴,看着萧桓写的折子,道:“那南疆王子与巫族走得很近,对咒术又知道得很清楚。”
萧桓朝他招招手,林熠便跳起来绕过书案,往他怀里一扑,坐在他腿上,拈了颗冰镇的果子咬在嘴里,含混道:“玉衡君的药方没错,只是再添几味就可以了,那药不好找,不过也不是问题。”
萧桓却不在意这些,轻轻一拽林熠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继而吻过去,林熠口中果子清香,亲着亲着就整个人缠到他身上,不安分地轻轻扭动,过了一会儿喘着气抬起头松开萧桓,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桓看他一脸小媳妇样,不由笑问。
林熠最后终于忍不住了,道:“缙之,咱们什么时候回江陵?”
第106章 银汉
“待过几日, 麟波会之后, 行不行?”萧桓知道他在金陵待不住了,安抚道。他听到林熠说“回”江陵,便感欣悦,林熠对那里有归属感,这是他未曾奢望的。
林熠自然是知道自己不能乱跑的,有些郁闷地往他怀里一趴:“北大营领了铜虎符,有我爹坐镇,监军不敢嚣张,可金陵城里见风使舵的反倒开始跳了,你不上朝,大约不知道, 那奉天殿我是一眼不想看见。”
“我听说了, 侯爷这几天脾气忽上忽下, 朝会上缄默不语, 下了朝可不饶人。”萧桓拍拍他后背。
林熠见他对情况了如指掌,心里忽然松快些,这几天在皇上面前扮老实,火气都留在私下发, 怼天怼地, 众人之中, 恨他的更恨。他倒是不在乎, 毕竟萧放倒后, 依旧坚定不移视他如日后大患的臣子, 几乎都是些老腐朽,只是每天心情都不大顺,导致他戾气有点重。
他x_ing子烈,但实际上脾气很好,并不喜欢这暴躁状态。
“昨天跟朋友出去了?”萧桓问。
林熠一想起昨日,眉间y-in霾散了,又是愁又是好笑地道:“封逸明拉着我去喝酒,自从阙阳入主顾家,他一刻也未耽搁,当即置办了宅子搬出来,说是要庆祝乔迁之喜。”
“去了哪儿?”萧桓捏着林熠下巴让他抬头,似笑非笑地问。
“杏云楼,就是那个……”林熠自顾自顺着答,突然意识到什么,抿着嘴不说了。
杏云楼是烟花地最有名的几处之一,他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一群纨绔的的确确都玩得太开了,于是连带着让他莫名有种被抓包露马脚的心虚。
萧桓伸出一手拨开案上一只匣子,从里头拎出一块玉佩来,晃了晃:“这杏云楼做生意不太讲究,客人落下的东西,若不是旁人碰巧见着送回来,便打算私自吞了。”
“啊。”林熠看了眼自己留下的‘罪证’,摸了摸鼻子,“……真是不讲究。”
萧桓看着他轻笑不语。
林熠被看得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跨在他腿上正正经经道:“我什么也没干,就喝酒来着,那些个莺莺燕燕连衣角也没碰。”
萧桓点点头,手里那玉佩朝林熠递了递。
林熠伸手去拿,松了口气:“再说了,既然有你,我哪会多看别人一眼。”
萧桓不为所动,林熠伸手抓了个空。
他心里也跟着一空,生怕萧桓不高兴了,自从想起从前那些事,他愈发不愿让萧桓有丁点难过。林熠也不管那玉佩了,倾身吻过去,低声道:“相公原谅我这一回,以后别说杏云楼,嫦娥的广寒宫也决不去……”
聂焉骊这一出美人计使得到位,药方送到丹霄宫,玉衡君立即回信,此方可行,林熠心里石头落地,萧桓总算不必受那咒术束缚,虽说最早也得明年冬天才能彻底解去,但比起从前一直无解的状况好得多。
而南疆使队就此安分下来,或许是因为聂焉骊从王子房间莫名消失让他们不安,使队很快启程辞别,走得很低调。
金陵城南。
淮水岸上人家百里,比起城北皇宫与闹市的喧嚣繁华,这里宁静而开阔,曲楼兰跟随顾辞君到他家中,推门而入,简单打量,宅子不算大,极为寻常,前厅后屋,院内栽了几株梅树,檐上阶前绿苔生痕。
与顾辞君给人的感觉比起来,这宅子太过朴素了些。
曲楼兰从前也是世家公子,很容易辨识出顾辞君待人接物背后的教养,因此知道他绝非寻常人家长大的年轻人。
进了屋,室内亦布置得简单,生活必须的桌椅器皿,连字画也未悬,唯独窗边桌上一只素瓷瓶c-h-a着一枝含苞芍药,淡雅别致,可称点睛之笔。
“顾公子独居?”曲楼兰问。
顾辞君煮了茶,邀曲楼兰入座,点点头道:“我家中没别人了。”
曲楼兰摘了斗篷,斗篷下一身暗色布衣,身形修长,他忽然想起什么,顾辞君递茶给他,同时多打量了曲楼兰几眼,笑笑说:“此时仔细看,兄台竟有些眼熟,还不知兄台姓名。”
“曲楼兰。”他没有隐瞒,照实说了。
顾辞君的手抖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摇头道:“兄台的名字……也很熟。”
“哦?”曲楼兰不甚在意地道,“与从前北疆一名小将军同名,对不对?”
他这样坦诚,顾辞君反而踏实下来,呼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那名曲将军从前于我家有恩,罢了,想来都是缘分。”
“顾公子从前家在北方?”曲楼兰道。
顾辞君颇为感慨,叹了口气道:“我家本在金陵,从前父亲被牵扯进一桩旧案,全家流放到北疆边城一带,那时候总是两头受气,周围燕国人因着罪名而不待见我们,北柔然又时常来侵扰,日子很难,不过还是遇见了好人,曲将军曾救过我们一次。”
“原来是善缘。”
曲楼兰想起来模模糊糊有过这么件事,顾辞君父亲想必就是曾在御史台任职的那位,因一桩贪腐案遭受牵连,最后也得昭雪,但人已死在北方,铿锵傲骨,备受摧折,到底没能熬到回来。
顾辞君如今孑然一身,曲楼兰恍惚望向庭中一眼,看朱成碧,那梅树不知怎的,偏像是花期已过的梨树,仿佛时间倒退几个月,就是满庭梨花白。
“可想过入仕?”曲楼兰问他。
顾辞君抚了抚茶盏,淡淡笑容下有种不悲不喜的意味:“家父曾为罪臣,陛下虽赦罪平冤,但入朝也不大可能了。”
“景阳王一案过后,朝中正需人才,若你有心,未必走不通。”曲楼兰道。
顾辞君怔了怔,没想到曲楼兰会劝自己。
曲楼兰没再多说,他印象里顾辞君之父实乃清流砥柱,这样的人教出的儿子,必是长存治世抱负的。
他其实有些意外,顾辞君从前也是家中的小公子,历经种种,如今还能保持这份清雅,未被世俗琐碎消磨,实乃璞玉。
诸国使团即将离开金陵,四野传来种种消息,有喜有忧,北疆翡裕河开矿至今,冶造大营终于随之布设完毕,柔然军备即将脱胎换骨,而南洋十二港落成的这些时日中,域外商船从上月起骤增,停港离岸蔚为壮观,商港由最初的合浦一处增设至三处,萧桓已派二十余艘鬼军舰往南洋港执行沿岸布防。
鬼军舰才入港驻防不久,海寇未来得及惹事,百越州府却先闹出一桩丑闻。一艘商船违禁走私硝矿,被例行查验的江州军逮了个正着,当地港口和漕运司随之露出马脚。
长久以来受贿包庇之行径被一连串揪出,永光帝大怒,直接派巡抚查办,百越府上上下下官员上百,皆被抖了个底朝天,萧桓为此增派二百江州舰,几乎全权接管了南洋港和百越漕运监察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