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清宁县太守孟得安私下里传来消息,原来自从上回出了一堆事,这位太守大人极其有心,一直留意着,绷着那根弦这么久,总算没白费,竟真的抓住一丝线索。
上回梵灵山寂光寺后的私矿塌方,涉事嫌疑之人未在露过面,时隔许久,孟得安紧盯着不放,守株待兔的精神终有所获,几名偷偷回来的人被抓了正着,已经下狱。
孟得安可谓有心人中的有心人,不仅把跨度这么长的案子硬给等出了头绪,还默默学会了林熠从前的审问技巧,得其精髓,撬开了几名犯人的嘴。
原来清宁县的硝矿正是南洋港走私货源之一,千丝万缕连在一起,终于一起浮出水面。
萧桓忙了好一阵子,南洋港布防调派迅速调整,林熠问清楚走私案里并无建州顾氏的运线,舒了一口气,心中始终不踏实,到底给林斯鸿写了信,让他爹多留意西境一带,免得定远军那里再出什么岔子,都赶到一处,永光帝说不准会下什么决定。
事情一多,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七夕,各处麻烦再怎么让朝中焦头烂额,佳节一至,所有人还是要从理不清的官司里抬起头,往那热闹景象里望一望,松一松筋骨的。
七夕当日,林熠直至下午才从宫里脱身,而萧桓还未回来,派亲卫传了信,林熠便让亲卫告诉萧桓,自己去灯会附近的条街上等他。
强命自己专注下来誊改了一份折子,一抬头已经天黑,林熠独自出门往最热闹的地方去,沿途车马行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都是一身精神漂亮的衣裳,有说有笑,想必今日城内城外寺庙香火都极盛,林熠想起上次在寂光寺求的签,不由微笑。
走到灯会所在的地方,秦淮水秀丽温婉,映着两岸华美灯光,水岸上行人熙熙攘攘,沿路摊贩跟前挤满了人,夜空晴好,星河璀璨。
人们脸上戴着各式面具,林熠穿过人群,不禁走了神,他对前世最后那半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不知自己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全无神志,他离世的那个七夕,想必金陵和江陵也都是如斯繁华。
秦淮水岸有人放河灯,远处天际冉冉升起许多天灯,飘飘摇摇升上夜空,汇入漫天星子中去。
林熠在人群中,看河灯天灯,忽然间,许多缺失的往事随迢迢银汉涌入脑海中。
江州丹霄宫的最后半年,他依旧是清醒的,只是多数时候已虚弱之极,萧桓时常抱着他到庭院中坐着,暮色四合或星夜闪烁,萧桓都是一如既往的体贴。
而最后那日,正是七夕,萧桓抱着他出了猗兰殿,一直到丹霄宫百丈玉阶上。
若林熠看得见,便会知晓,那里可俯瞰整个江陵城。
当晚的星夜一如此刻的星夜,江陵千波百里人家,漉江水岸漂流而去千盏河灯,天上无数孔明灯升起,浅淡云岚雾绕的江南,璀璨而缠绵。
萧桓一身王服,将林熠抱在怀里。
林熠想起,萧桓曾在他手心写下“江流万里,天上星辰,姿曜,来年陪你一起看,好不好”。可他那时已经强弩之末,并无什么“来年”可言。
林熠最后仍是点了点头,应了这个承诺。
遥遥玉阶之下,人群笑闹声隐隐,萧桓静静抱着林熠,低头仔细地吻他。
河灯随流,天灯入空,浩渺苍穹笼罩着人间悲欢离合,四周宫闱寂静,萧桓抱着怀中没有了生息的林熠,认认真真地又说了一遍。
“江流万里,天上星辰,姿曜,来年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到了来年,来年的来年,丹霄宫内也只有萧桓一人临阁独坐。王袍沾雪,庭树回春,始终觉得花下仍有那个苍白英俊的安静男人,只要他一回来,就会转头朝他笑。
那是承熹二年,七月初七。
林熠在人群中驻足,回过神来,眼中仍是星月灯火,他忽然很想念萧桓。
银汉之下,红尘千丈,覆着面具的人群从他身边川流而过,喧闹笑语就在耳边,却一瞬仿佛隔了很远。
他逆着人流往灯火辉煌的街上去,熙攘人群中找到等待自己的人。
他看见萧桓修长背影立在灯铺门口,手提一盏重瓣红莲灯。萧桓回头,仍覆着那张面具。
灯光从他头顶笼下,将那灯铺门口与周围一遭隔开来,面具下方温润的唇和清冶下颌弧度,林熠一时眼中只有他。
“缙之,我想回江陵了。”
林熠走到他面前,摘下他面具,临街这处背着光,两人相拥着亲吻。
第107章 猗兰
备军驻守金陵运港的鸾疆舰, 沿淮水一路往南去,汇入漉江的水道暗涌迅疾,未至半夜便抵达江州。
重回丹霄宫, 容姑姑和夜棠已在等候, 见萧桓和林熠举止间说不出的默契和亲密,容姑姑便猜出几分。
萧桓带林熠到殿前百丈玉阶之巅, 遥望下去,江陵夜景尽收眼底, 人们欢庆不止, 城中灯火斐然如金色的龙, 蜿蜒流淌至街巷,远处漉江水面星点河灯。
萧桓拥着林熠,低声在他耳边问:“姿曜, 怨不怨我?”
林熠握了握他的手指,眼中映着满城的光,摇摇头:“不怨,一点也不, 幸而从前遇见了你,都是值得的。”
他明白萧桓一直以来的谨慎是何原因,从前他凡事不曾背过萧桓的意, 又从未跟他说过一声“喜欢”,到头来还忍着病痛才多留一年,怎么看也都像极了为贺西横和昭武军而顺从屈就一般。
隔着君臣,隔着许多不得已, 饶是萧桓也来不及判断,林熠心里究竟怎么看他,若他们不相遇,林熠本不必经历那么多风浪。
如今听他一声踏踏实实的“值得”,这许多年风霜也都被滤成江陵四月的芳菲,再无苦寒,唯有暖融盛放。
容姑姑着人来唤,两人到了辰宁殿,一进门便见夜棠满脸喜色,端来一碗长寿,露白瓷碗莹润,汤汁醇厚,细面根根分明雪糯,铺了青菜、竹荪、鲜虾仁儿,瞧着家常之极,又可口鲜香。
“小侯爷快来,这是容姑姑亲手做的。”夜棠端进去放在桌上,手指赶紧捏了捏耳垂,朝林熠和萧桓招呼。林熠看去才发现,容姑姑竟备了一桌菜,特意给他庆生辰。
几人围坐,殿内烛火盈动,林熠心里暖融融的,容姑姑看看萧桓,又看看林熠,满眼关切笑意:“都是好孩子,以后彼此照应,世上真心人可遇不可求,这是福气。”
林熠过了生辰,同萧桓在丹霄宫散步许久,从前他看不到的地方,处处有回忆,如今提着灯笼再次走过,点点滴滴重回心头。
及至途经霜阁,林熠却并没有走近,他只远远望了望,忽想起萧桓从前在霜阁整日饮酒捱痛,玉衡君曾说他本不必如此,如今想来,他竟是重复着自己从前的日子,几百坛应笑我,多少日日夜夜,自己那时身边尚有萧桓陪着,可萧桓呢,只守着一个离开的影子,又怎么熬过来的?
猗兰殿内,林熠反手把殿门合上,扑去拥着萧桓,一边亲吻一边同他往后殿去,衣衫散落一路,到了泉池边,林熠松开他,径直迈进去,回头在氤氲雾气中仰望着萧桓,眼中似有万语千言。
萧桓一步步走进去,低头辗转细细吻林熠,林熠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洇在水雾中。
“怎么,委屈了?”萧桓将他抵在池壁,一寸寸抚过林熠,像是要把他的一丝一毫都牢牢记住。
“我想你了。”林熠摇摇头,靠在池边,勾着萧桓脖颈,衣衫浸s-hi,他眼角微红,专注望着萧桓,缠上去,继而感觉到彼此融合进来,池水微漾,这是他们从前开始的地方,林熠仰头叹息般呢喃,似轻泣着唤萧桓。两人从池中纠缠到岸上,再道猗兰殿内锦帐中,林熠一直贴身收着的那段鲛锦散落在榻旁,萧桓拾起锦带,亲吻中系在林熠眼前,扣着他五指按在枕上,两人发丝相缠,动情处,林熠的低吟几乎要碎成一片波光。
夏夜缠绵,不知疲倦,林熠沉沉在萧桓怀中睡去,醒来前做了一个梦,他踏上岚雾缭绕的丹霄宫玉阶,再次见到年幼的萧桓,一身浅青宫缎衣袍,画一般的小人儿,眉眼间却尽是孤寂,见到林熠,似乎想靠近,又始终没有走过来。
“在做什么?”林熠问。
小缙之清澈的眼望了望他,抬手指向玉阶下的江陵城,也不说话。
林熠陪他一起看风景,小缙之对他很喜欢,对他说:“你以后会陪着我么?”
这梦境太真实,林熠有些于心不忍,一时没有回答,他环顾四周,丹霄宫清冷极了。
“我娘不喜欢我,也不让旁人接近我。”小缙之道,“所以我许了愿望,宫里人说许愿会灵验的。”
林熠想问他许了什么愿望,毕竟长大些后,萧桓大约再不会这么做了。
小缙之却问道:“你就是我的愿望吗?”
林熠怔了怔,意识到他的愿望就是有人陪着他不离开。
“是。”林熠揉了揉小缙之头发,“会来得晚一些,但那时我会一直陪着你。”
“真的?”小缙之眼里亮了起来。
林熠点点头:“你要好好的,咱们注定会再遇见。”
林熠想要伸手抱抱小缙之,可眼前一切倏然散去,他看见一名美艳之极的宫装女子,揽着小缙之,小缙之不解地问:“娘,为什么给我起名叫阮寻?”
女子满眼柔和地道:“因为娘亲姓阮,至于‘寻’……世间的机缘,都要自己去找,若来*你心中有所牵念,便得去追寻,不要像娘亲一样……”
小缙之有些茫然,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锦妃,可锦妃神情已变,方才的温柔渐渐变成哀伤,眼中恍惚,似有些哀戚入魔:“不要像娘亲一样……一错再错,永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