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心中惊骇,锦妃神智不清,疯癫起来竟是这般,可他来不及做什么,一阵风过,眼前转瞬成了无边的红莲池,入目艳得刺眼,而锦妃一身血污伏在池中石桩上,美丽的脸上神情狰狞,指着岸上胸口洇出血迹的萧桓,尖声诅咒道:“你既是他的骨血,便该如他一样!今生今世永失所爱,遍寻不得,荣华孤苦,尝尽心碎的滋味!”
遍地尸首,丹霄宫后莲池上下死了无数人,锦妃掐碎了红莲,花瓣汁液如血,她尖利的声音刺进林熠耳中,林熠立即望向萧桓,见年少的萧桓眼中映进漫天红莲,神情清冷而脆弱。
林熠瞬间一挣,却从梦中惊醒,手一摸身边,却空荡无人。
他跳起来赤足下床,急唤道:“缙之!”
险些腿上酸软没能站稳,林熠撞进温暖的怀抱,淡淡睡莲气息环绕住他,声音带着淡淡笑意:“怎么了?别急。”
他立即拥紧萧桓,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做梦魇住了。”
萧桓把他抱回去,林熠这才发觉身上就像被巨石碾过,骨头缝都是酸痛感,萧桓给他揉了揉后腰,林熠往他怀里一钻:“怎么起这么早?”
“今晨有一封不完整奏报传来,大意南边出事了,情况不明,兴许江州大营要动身。”萧桓吻了吻他发顶。
“这么严重?”林熠立即挣扎着坐好,心中预感不妙。
“殿下,南洋港遇袭!溺谷湾到狮子洋四港突遭兵变,路已经断了,消息才传出来!”夜棠压制着急切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林熠登时咬着牙起身下地:“缙之,你得去!”
萧桓站起来扶他,林熠摆摆手:“不用管我,这次不比先前漕运案小打小闹,我有预感。”
萧桓揽住他吻了一下,深深望了他一眼:“等我回来。”
林熠指尖一空,目送萧桓大步离开,眉头紧紧皱起。
第108章 南洋
萧桓这一去, 径直往江州大营,召集全军将领,同时迅速派出各路信使, 往金陵奉天殿传消息, 另一头以精锐乘轻舟先行,往百越和南洋港一带四散去探情势, 海东青带着奏报千里来回,漉江金戈岭以南的国境上, 最精密的情报网, 正以丹霄宫和鬼军大营为中心不断运作。
局面很快明晰, 南洋十二港之中,狮子洋一带四港同时遭遇兵变,数百艘商船原本停泊入港, 一切都如寻常,商船却转瞬成了屠戮战舰,上一刻揣着袖子谈生意的船客、指挥卸货的海员、布衣黝黑皮肤的船工,下一刻纷纷从船上提起兵器杀向沿港城池。
“大将军, 沿海十一郡都早有埋伏,此时里应外合,已将大半个百越府杀得混乱不堪!”
富庶繁华的南国一夕之间血流成河, 萧桓即刻下令,副将以下留候江州营,二百玺云舰随他拔营南下,以最快速度奔赴起乱之处。
“遣五十艘烛龙舰往金陵去, 六十里外守住所有水道,随时听候宫中调遣。”
萧桓拿起醉易大步往帅帐外去,众将帅领命,跟随他身后出帐。
鬼军大营一片肃穆,江上百里烟波渐渐散去,无数漆黑巨大如山的战舰起锚,有序离港布阵,自大营入口处天险绝壁下静静驶出。
“大将军,未跟陛下禀报,直接派军往皇城去?”副将快步跟上萧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一样的,百越能出事,金陵未必没人盯着。”萧桓道,“出了事还有我,去办就是。”
“是。”
萧桓踏上战舰舷梯,率亲卫当先离营,玺云舰是辎重配比最合适,速度也最快的,他眼下甚至要比舰队更早到,南边恐怕已经失控。
“南洋驻港舰怎么回事?”萧桓声音很沉,众人不禁屏息。
“回禀大将军,原先全权接管百越漕运海港的战舰,这几日陆续交接回来,各港之间驰援不便,那四处尤其已经被封了路,各郡起乱几乎是同时,百越府上上下下已是个空壳子,根本架不起像样的驻军,唯有鬼军撑着,否则早就沦陷。”
萧桓怒意隐隐,先前排布暂接管南洋一带驻防事宜,竟未想到百越府刮了一层腐r_ou_,底下骨头都是烂的,倒是难为他们沉得住气。
林熠在丹霄宫庭中站了许久,直至最后确定的口信送来,南洋的确出事了,萧桓直接率军离营。
他将从前萧桓送他的鲛锦收入衣襟,望着庭中悠闲信步的瑞鹤,不禁苦笑了一下。
新婚燕尔,佳期蜜月,好梦一醒就要分别,林熠颇有些无奈。
萧桓将诸方布置都转达给林熠,两人都知道,这次绝不是什么巧合,三军也不能再如以往,须得互通情报。
林熠当即动身往金陵去,为避嫌,大半程后从鬼军舰上下来换乘寻常船只,这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令他有些烦乱。
金陵城中总是有着升平安生的底子在,出了再大的事也都八风不动,朝中并未炸开锅,只当这回如同以往偶尔揭竿闹事的匪盗,直到得知酆都将军即刻率军亲往,还派来战舰将金陵城牢牢护住,这才心里有些蹊跷。
林熠动作太快,前来的信使还未找到他,他已直奔皇宫而去。
甫一入宫,便迎头遇见前来迎他的钱公公,钱公公抹了一把汗,嗓子都有些走音:“哎呦侯爷可来了,陛下当前儿就等着见您几位呢。”
林熠心知“这几位”是什么意思,皇城中靠得住的戎马之臣为数不多,当年随永光帝东征西战的,如今绝大多数选择远戍南北,亦或解甲归田,余下的,要么早已没得选择,要么就是凤毛麟角如于立琛等人,还稳稳守在这奉天殿。
“陛下发怒了?”林熠问。
钱公公苦了苦脸,扫一眼四下无人,一边引路快步走,一边道:“没发火,这回……唉。”
林熠点点头,做了个意会的表情。这回事情严重,严重到永光帝发不出火的地步。
御书房里众臣肃立,夏日之中显得有些拥挤,幸而殿顶挑得极高,倒不至于逼仄的地步。
“陛下。”林熠稳稳行了一礼,站到一旁,瞥了一眼殿内情形,都是不动声色的老臣,永远也别指望从他们脸上看出个一二。
永光帝显得有些疲惫,林熠忽然从他身上望出一丝苍老的意味。
“烈钧侯来了,便先看这个吧。”
林熠接过已拆开的封火漆笺,一目十行扫过,愈发心惊。
“关内百郡起乱”、“奉州已陷”、“东长关告急”……林熠几乎怀疑自己不认得字了,这些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笺上字句已在脑海中大燕舆图上落定,连成了一道烽火漫天的战线。
“陛下有何打算?”林熠声音低哑,出奇的平静。
“陛下,当前还是得召酆都将军回来,南边怎么都好说,如今这乱军四处异起,金陵周围还是得有得力的人手,侯爷想必得北上平乱,眼下……”
“放什么狗屁!”永光帝一下子怒了,当头摔了墨砚砸向那名氏族荐臣,“将军是打仗的,不是给你看家的!”
林熠垂眸看着鞋尖溅上的一滴墨,待屋内静了片刻后,上前一礼道:“陛下莫要动怒,臣方才听闻酆都将军已增派战舰守牢金陵,眼下南港遭袭,北方又起乱,柔然十三部尚未平息野心,北疆大营此刻决计不能离守,臣请命前往,助林将军及定远军平乱,必给陛下一个交代!”
金陵城内,顾宅。
阙阳公主嫁入顾家,发髻衣饰已不再是少女时那般,可分明应当更娇艳动人脸庞,却也莫名憔悴了不少。
侍女上前为她换簪子,被她扬手辟开,玉簪碎成数段,清脆裂声于她格外刺耳。
“不打扮了!有什么用!”阙阳疲惫道。一身浅水红宫缎裙袍也点不起她的神采。
转眼成婚这些时日,她眼中的一切都变了,阙阳望了望屋外渐暗的天色,恹恹饮了口茶,缓缓起身,有些无力地收广袖迈步出门去:“他回来了么?”
侍女有些不安:“回夫人,前些天您吩咐撤了人手,大人那头便没人守着消息了。”
阙阳也无心发火,嗤笑一声:“那头?左右不过同一座宅子。”
“陪我去看看。”阙阳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她一时恍惚。
那是半月前。
站在暖阁外,阙阳一时又犹豫了,新婚不曾圆房,这么久以来被刻意相敬如宾,从不解、愤懑、哀伤,到今日心如死灰,她已不知该说什么。
同她梦寐以求的丈夫,竟不知说什么。她无人可诉,也无心去诉,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陌生。她有时梦见从前被自己杀死或下令除掉的人,忽然觉得世上无人能为所欲为一辈子,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做,除了和顾家冰冷冷的一桩桩合作,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阙阳摸了摸眼角,走入院子往暖阁去。
阁外并无人守着,她知道顾啸杭这阵子都宿在这里。
门推开,阙阳往楼上去,转过扶手,珠帘内似有人影,满屋泛着淡淡香气。
她忽然感觉到什么,在原地僵了僵,进退不得,仍是走了过去。
隔着一道珠玉帘子,里头锦帐半闭,一名少年沉沉睡着,看模样很俊朗,身上红色锦袍散乱着,伏在锦被间,依偎在顾啸杭胸口。
阙阳眼睑颤了颤,似是吹了沙尘,微微迷眼,隔着依稀珠帘,她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脸,几乎有一刻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