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好记性”,季霖的声音淡淡传来,两辆马车并驾走着,轮轴碾碎一地月光。
“并非翌靖入耳不忘,这阙小词原是旧友戏作,今日杜生借词相认,旧友所托,还望大人不吝相助。”
季霖轻笑一声并未答话,马车融入夜色,拐入另一边的巷子中。
若风勒住马车问道:“王爷,用不用派人去季府……”
“不必,继续走就是了。”
……
会试揭榜那日,顾明早早便差人去候着,黄昏时分见得贴身小厮急急忙忙跌进来,他正等得心焦,登时一阵火起,张口骂道:“做什么急脚鬼似的!魂掉了不成?”
那小厮面色惊惶,凑到顾明耳边轻声道:“老爷,半个时辰前太子的别院走了水。”
顾明心中“咯噔”一声,小厮又道:“据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是有一房姬妾没救出来,太子爷伤心得很,您看要不要过去瞧瞧?”
顾明打了个寒战,便如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边去看榜的小厮也跨进门来,顾明忙问:“怎么样?”
“回,回老爷,少爷中了贡士……”那人结结巴巴答道。
顾勉之倒是没事儿人似的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问道:“第几名?”
“少爷中了第二,二百五十名……”
顾勉之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喝道:“你说什么?!”那小厮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正要再说一次,顾勉之甩手将他扔到一边,气道:“闭嘴!”
顾明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一边候着的人赶紧上前扶着帮他顺了半天的气,又有丫头端了盏参茶过来。顾明一挥手把茶碗摔在地上,面上又哭又笑,道:“好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殷翌靖,十万两银子装进肚里,却是让他养足了力气狠狠往我脸上掼一巴掌!”
顾勉之虽然顽劣,头脑却不十分笨,这刻倒是吓醒了,忙道:“父亲也小心些,这话可说不得!”
顾明哈哈大笑,道:“痴儿,殷家哥俩窝里斗,却是把我们父子放在火上烤!这一刻还顾什么说得说不得,好,好,到得今时便是拼却这条老命,我也要挣个鱼死网破!我倒想瞧瞧这皇子龙孙怕不怕死!”
这边顾明话刚说罢,却见一个影子翩翩踏进府中,面上挂着淡笑,道:“翌靖当然怕死,顾大人便不怕吗?”
顾明心神大恸,以为自己晃花了眼,待凝神细看,站在面前的竟真是信和王爷殷翌靖。他心中悲愤已极,丧脸冷笑道:“左右是个死,若能拉个皇子陪着,却也值当!”
翌靖舒眉一笑,“顾大人何必非要走这玉石俱焚之路?若是大人肯听得本王一句劝,却也不必死。”
“王爷莫要说笑……”顾明混迹官场多年,虽然犹自嘴硬,语气却已缓和许多。
“顾大人知道,本王不爱开玩笑……”
顾明还在犹豫,顾勉之嗔怪地喊了一声“父亲”,一把拖住他的手臂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道:“还请王爷为我父子指条活路!”
……
惊蛰已过,清明未至。丽日映空,虽正当午,日头却也不毒,两只黄莺儿站在枝上啾啾叫着,清风徐来,满架荼蘼开得繁盛,御书房内尽是浅香。
皇帝细细看过春闱殿试的名单,指着排在前头的几个名字笑问:“这里面有哪些是太子的人?”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走上前来,用手指了指折子上的几个名字。
皇帝“哦”了一声,又问:“季卿以为这几个人如何?”
“都有真才实学,假以时日,当为社稷肱股”,季霖口气平和,面上淡淡地道。
“季卿的眼光,朕信得过”,皇帝点了点头,“一味刚正清明是治不好这天下的,太子选贤任能,在朝中插些人手原也不错。待将这些年轻的都磨出来,朝政也该交到他的手上了。”
季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却听皇帝又问:“翌靖那边可有安排人?”
“信和王爷只任了一人”,季霖指了指杜仲的名字,“是二甲第八名。”
皇帝挑了挑眉,季霖又道:“这是陇西的举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爷的意思是将他放到西北去。想是叶将军初掌大营,王爷放心不下,便要个人去帮衬些……”
“这样也好”,皇帝微笑道,“只要他肯将心思花在西北,朕也放心。朕这几个儿子中,最聪明的是他,他又事事闷在心中,没的让人瞧着心疼。只要他肯偏安一隅,不至危及国祚,朕必定想尽方法护他一世周全。”
皇帝迎着日光闭上眼睛,仿佛见到多年前那个风姿惊世的女子俏立眼前拈花而笑,心中微微一叹,对季霖道:“殿试的时候,把杜仲点做一甲探花。”
季霖一愣,正欲开口,却见皇帝摆摆手,只得应了声是。
春日正好,阳光透过琉璃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便似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冥冥中窥伺着碧顶朱檐下的一切。
出得皇城,又听见户部郎中季少时喊了一声“父亲”,季霖深深吸了口气晃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父子二人踩着日光走了片刻,季霖觉得暖和一些,方才喃喃道:“心细如发,算无遗策,信和王爷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