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象这竟然是一个女人可以发出的哭声。不,阿尔德里希并不是没有见过葬礼。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几个穿着军装,硬领子上系着黑色纱结,胳膊底下无论晴雨都夹着一把黑雨伞的人来到他所住的街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用柠檬皮擦擦眼睛,拉响某一家的门铃。
那些年轻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牺牲了。他还记得隔壁的福斯特迈耶太太的小儿子,一位中校飞行员被日本飞机击落在菲律宾时,那位不幸的母亲也没有如此悲伤痛哭过。阿尔德里希。埃姆斯感觉自己被一种恐惧攫住了,它使他无视母亲让他去帮忙为那位太太取一瓶白兰地的叫喊。而驱使着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像鸵鸟那样用毯子将自己埋在下面。
可怜的孩子,他被吓坏了。那些女人们如是说,而她们都不理解年轻的阿尔德里希。他并不是感到恐怖,而是被一个人的死亡所带来的力量所震慑。十四岁的他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带来如此大的力量。它几乎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个强大的国度失去了领导人。同时也是摆脱了一个独裁者,一个暴君。他在地理课上看到过那片被涂成一片血红的土地,从波罗的海一直延伸到白令海峡。有百分之八十的土地每年冬天长达十个月。那里的人们身材高大壮实,能将烈酒当做柠檬水来喝。
他对俄罗斯着了迷,也成了约瑟夫。斯大林的秘密崇拜者之一。当然,一切都在偷着进行。他的父母都是正宗到近似虔诚的罗斯福党人,认为布尔什维克党人都是吸人血吃人肉的妖怪。他将他的右派面目一直保持到进了布朗大学,到被中央情报局选中作为行动调派组的工作人员,到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阿历克斯。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
埃姆斯中尉收了收神,看看手表,将夹克衫式工作服的袖子拉下去盖着手背。东海岸时间早晨八点四十分,在大西洋彼岸的捷克应该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阿历克斯。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抬腕看了看那块浪琴表,下午两点四十分整。火车哆嗦了两下,减缓了速度准备进站。汽笛鸣响,他的心脏抖了一下,提到了喉咙口。
“苏联人没那么好心,他们不在车上干掉我们是因为怕造成国际纠纷。现在的捷克已经成了苏联的一个地区,在车站里把我们的骨头锉了灰都没有人管。”他贴着比尔。默顿的耳朵小声说。“跑,照着两个方向跑。”
他们仍呆在苏联人把守的那节车厢里,那个淡色头发的克格勃组长一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桌面上还摊着几张信纸,似乎是他写给一个叫柳德米拉的姑娘的信。但天知道如果两位已经变成瓮中之鳖的美国特工有什么异常动静,他会采取怎样的反应措施。
比尔。默顿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本是一列慢车。吭哧吭哧地进到了站台里面,汽笛喷出两道长长的白雾。列车尚未停稳,他便从后面狠狠一推阿历克斯的背。瘦削得像一根竹竿的金发年轻人借力一缩身,正好从列车员开着通风的那扇车窗中钻了出去。
实际上列车并未停下。而比尔。默顿将他推出来的力气又着实大了些。阿历克斯本来以为他可以安稳落地然后迅速助跑两步躲在车站的一根门廊柱后面,可是还是踩错了一步,结结实实被在列车上看不到的两级台阶绊了个大跟头。
骨头都好像被摔散了架,但这比起他身后围追上来的几个克格勃特工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在八月里的捷克革命中这所火车站被改造成了军民两用的,至今还有些地方的脚手架没有被拆掉。左边的膝盖都好像被磕碎了,阿历克斯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抬腿狂奔。这么近的距离,手枪子弹的精准度并不高。他只要跑,按在明尼苏达州的情报局特工训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Z字步向前跑。他需要的是双腿,不是大脑。
但他的腿还是软了,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肺里,每一个氧气分子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割着他的喉咙。该死。他记得自己不喜欢用放在腰上的枪套,总是把点四五厘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用枪套挂在左脚踝上。他从来没感觉到像今天那样需要这把手枪,但现在连一个弯腰将它取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后面的克格勃特工开枪了,右肩上似乎被铁棍捅了一下,并不疼,但半个身子一下子麻木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但愿只是擦伤,西装袖子上一片深红正在晕开。
阿历克斯深吸了一口气,过于剧烈的短暂运动让他的肺疼得要抽筋。呼吸里也带了血腥气,猎犬们的包围圈逐渐缩小了。他侧身从售票厅旁边旅客止步的栏杆边挤了过去,一边庆幸自己的体型适合这种小范围的包围脱逃。
早已经管不得比尔。默顿了。阿历克斯获得了大约半秒钟的空白时间,本能的反应让他继续奔跑而不是愚蠢地躬下身子来摸手枪。他只有一个开枪的机会,那只会让他变成更好的靶子。这个城市毕竟不算很大,火车站在市中心附近。周围是一片平民的尖叫,混杂着呼啸风声让他的判断力有点降低,但他别无选择。
两条“灰狗”分别从合适的角度包抄过来,准备用他的脑灰质来刷墙。阿历克斯一矮身看上去似乎要从街边的护栏下面钻过去,待到那两个人冲上来要把他活活按住的时候却蹭地跳起来从栏杆上面跳了过去,拐过了弯借助一根木头电线杆的遮挡直接滚进了一条小巷子,一排微型冲锋枪子弹打在面前的石子路面上,溅起一片火花。
他简直要庆幸自己体重只有一百零四磅了,一根电线杆就几乎能将他全部挡住。但右肩上的伤口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偷着看了一眼后面,鲜血滴滴答答在身后画成了一行小而圆的脚印。
克格勃特工用是苏式波波沙-41微型冲锋枪。有71发可卸性弹鼓,每分钟发射七百发子弹。如果构成了发射交替点将是极端可怕的火力网。阿历克斯喘了口气仔细听着外面的枪声,大约有四支。他定了定神,颤抖着手从枪套中抽出了勃朗宁警用手枪。
里面弹仓基本上是空的,只有两发子弹。他用力拨了一下手枪转轮飞舵,在一粒子弹处停住了。枪口,准星,目标是以他的角度仅能看到的一个白金色头发的苏联特工的右耳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