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嗨,爸爸,圣诞快乐。”他耸耸肩,弯下腰习惯性地把纸张收拾整齐。
“圣诞快乐,阿尔。”马什的声音平板,好像一个走了很远路程的旅人,他已经累了。
“呃——对了,我的圣诞礼物呢?”阿历克斯厚着脸皮在父亲身边坐下,伸手揽住父亲的脖子摇晃了两下。马什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从阿历克斯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香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送给你句话吧。等你什么时候。”他仰脸看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五十多岁的时候,还想着要勾引一个二十来岁的洋囡囡,那,就干脆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得啦。”
二十六.
他到教堂早了一点,或许不止一点。回到莫斯科之后他的整个时间观念都被打乱了,这里的冬天黑夜太长,白昼太短。太阳总是斜斜地挂在地平线上,好像一枚在钱包里放了很多年的吉利钱。(注,欧美经常有人习惯在钱包里放一枚旧银币或者金币,称为吉利钱)
他在卢比扬卡广场11号得到了一个小办公室。采光很差,墙纸发霉,桌子上方挂着瘦削的,留着山羊胡子的捷尔任斯基画像。但他已经很满足了,这是一个前线侦查员通向政治路径的第一步,说不定哪一天马克思就让他当上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副主席,主席,俄罗斯总统。他的时间被分割成小小的片段,好像这座巨大的状建筑本身,被蜂巢一样切割开来。
俄罗斯的冬天是浅蓝色的,好像一滴墨水滴进了白色洗手池里。他甚至能看到那丝蓝色在街道上方盘旋,上升。唱诗班在唱着圣咏,年老的主教将婴儿放进热气四溢的洗礼池水。那个胖娃娃是男孩儿,全身粉红。大声哭叫着踢动双腿,水花四溅,沾湿了主教的长须和法衣。在场的女性亲属们热烈地划着十字。
然而很快就有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的军官来清场,P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才记得,就在前天夜里,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死了。肺癌,临走没有说一句话,将他的无数秘密带进了坟墓。
“早上好”。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坐在他身边,P下意识地向长椅一头挪了挪,伸过手去与他握手。“早上好,谢苗诺夫同志。”
传记作家似乎是头一次没有带着他的速记簿和铅笔。P知道,他正打算前往柏林纽约。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将伊萨耶夫的传记完成。“将是一本伟大的着作。”
“一个伟大的人。”传记作家喟叹,六个安全事务委员会的官员已经将棺材抬了进来。并不是俄式葬礼上那种常见的巨大棺木,而明显要小。甚至有些单薄,嵌着金属边线。一个戴着黑面纱的女人——伊萨耶夫的妻子早亡,儿子牺牲在卫国战争的战场上。这个年轻女人只是他的秘书——将花束扔向棺木。鲜花在阳光下显得惨白,好像大团大团的湿雪,盖住了棺盖上的六翼天使像。
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时间,生命,人的一切都好像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蛇尾走进去,蛇吐出来的就是粉红色,踢蹬着腿的婴儿……P深深叹了口气,随着人流涌上前去。有人将铁锨递给他,他按照俄国习惯,铲了一点湿乎乎的泥土,抛洒在土坑里。有点什么东西在他颅骨内部深处裂开了,他清晰地听到那尖锐而细小的尖响。
海面上浮冰碎裂的声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