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马什经常能回忆起1961年早春的那个下午。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实际上也正是他在1957年将这位苏联间谍大师从他在纽约的剧院中逮捕的。那并不是一场智慧战争的胜利,而仅仅是因为一个巧合——阿历克斯突然心血来潮地想要去看一场音乐剧,而他发现剧场经理是一个他在德国时候就认识的熟面孔。
他并没有参与逮捕,这种事情阿历克斯就能做好。他只是尽量避免与伊萨耶夫见面,这场面太尴尬。而迈克尔。马什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年轻副官了。两人之间会说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忘了那段历史,那时的回忆可真不算美好。虽然他那个时候年轻。
迈克尔。马什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从伊萨耶夫在美国的联系人海罕兰那里敲打出所能得到的尽可能多的情报交换次数,和具体时间。另外他几乎跑遍了整个美洲大陆,几乎把伊萨耶夫掉下来的每一根头发都捡回来,终于从胡佛的手下那里抢回来了一大堆可能对审判有价值的证据。
但只有他知道,在整个间谍战局面上美国人还是落了下风。杜勒斯先生的主张并没有在美国得到实行,在铁幕落下之后所有美国间谍的活动范围都在边境线上,没有人真正像钉子那样钻进克林姆林宫的红墙里。
而且他现在已经输了,从任何方面。“三人委员会”里的位置,圣克莱尔校官军事学院的教席,都没有了。他管不住的不是裤裆里那东西,是脑子。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居然还会动心,还有心这个器官,真可笑。
迈克尔。马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菲尼克斯已经睡着了。柔软光裸的脊背随着呼吸在他的掌心一起一伏,好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这还是个孩子,绷不住的。马什有点兴奋,也隐约感到惶恐。在他身上二十多年的时间都活到狗那里去了,他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会犯的错误五十岁的时候仍然会犯。关键时刻他就是会掉链子,杜勒斯是对的。
只不过他爱过的孩子不一样了。菲尼克斯更为柔软,安静,没有棱角。他已经经不起当年那样的折腾,这个孩子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陷阱,明明极端危险,却让他忍不住地被套住。他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一点安慰,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是个苏联人。”菲尼克斯突然睁开了眼睛,灰色虹膜上浮着一层水,亮得像水银。“我的意思是,我是个克格勃特工。我——”
马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睡吧。”
“他们让我——”
“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他深深叹了口气,把菲尼克斯向怀里带了带。“明天我把你带过国境线,我们去美国。圣诞节,还有狗。”他在菲尼克斯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最好的美国梦。”
菲尼克斯轻轻应了一声,腰缩得更弯了。他的呼吸平缓,睫毛没有颤动。但马什知道他没有睡着,两个人在黑暗里紧密拥抱。夜掩盖了一切,让欺骗看起来如此美好。
马什用力眨了眨眼睛,一只冰冷,透明的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他还没来得及握住,就抽了回去。他知道那是谁,那呼吸的声音,翻身的动作,他已经忘记了二十多年。
“上当了,妈的,我们上大当了!”阿历克斯把电报纸条塞到比尔。默顿手中,又迅速地抽了回去。“刚才‘公司’里的老阿尔——就是阿尔德里希。埃姆斯给我来了个信儿,说咱们在维也纳的条线有准信,说这个贝切诺夫斯基的侄子是个假货!”
比尔。默顿努力把一个呵欠压了下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情报员,而是打手。其实任何人都早就看出来了,老头子在正常情况下从来不会把一件事情拖得这么久。他只是在等着结果出来,所有别人所能做的都是不让“灰狗”去干预他。
“估计有一场硬仗,在柏林。”他慢吞吞地在阿历克斯的肩上拍了拍,两人刚刚从东柏林火车站出来,从捷克境内到东德,他们没敢搭飞机。从1945年原普鲁士地区被划到苏占区开始,西柏林就好像是西方在这里的一块飞地。三百万市民的衣食住行都由美国空运,柏林北部的施威芬格机场每三十秒钟就要降下一班西方飞机。阿历克斯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分。“老头子说,让我在明天早晨之前从海关通关处过国境线。”
比尔。默顿一回头,百分之一秒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耳边呼啸而过,身后商店的窗户应声而碎。
“跑!”阿历克斯重重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好像一只被猎犬惊起的白鼬那样冲了出去。比尔。默顿几乎要感谢他了,如果不是刚才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顺手把电报纸条塞进他嘴里的话。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柏林似乎是一个切成两半的苹果,看似紧密黏合,实际一碰就能碎裂开。赫鲁晓夫曾经亲切地称它为“西方的睾丸”,并且得意洋洋地宣扬,如果他要让美国尖叫起来,那么就把柏林捏一捏。
阿历克斯显然对这里很熟,或者说,他对这种需要在小巷子里窜来跑去地躲避子弹的活计很熟悉。比尔。默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如果自己跟着这个家伙多出几次外勤,那么他一定可以练出来在雨天不用带伞,直接从雨缝儿里钻着走的特异功能。苏联人显然在“通向西方的窗口”也投鼠忌器,并没有像在自家后院布拉格那样准备对他们赶尽杀绝。显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追逃,双方都已经疲了。无论是苏联人还是美国人,都想把这个事情尽快地推给坐办公室里的政客。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我们从正规通关处过去,要是能的话还好办点儿。” 阿历克斯显然有些体力不支,按着肩上的伤口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弓下了腰。
“那你想怎么走,跳施普雷河?”比尔。默顿伸手拉他。“别站住,往人多的地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