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历克斯的心脏跳得好像一匹过度奔跑的马一样,几乎要炸成血沫从鼻孔喷出来。他根本不顾正躺在床上的那一对男女——管他们合法不合法——转身就冲进了卫生间。他并不熟悉这座房子,虽然二十五年前他就出生在这里。
凯瑟琳。舒尔维克当年在这里肯定会有所准备,虽然他不一定会用上。比尔。默顿是美国驻波兰使馆的正式员工,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会有一定限度的外交豁免权。如果不是和他一起被抓住,比尔完全可以编出一个理由(哪怕任何人都不信)来拖到美国对他进行政治救援。
而他在这里没有身份,只是一个“幽灵”谍报官。就好像正规战争时候的游击队,就算他被捕美国也不会承认。阿历克斯迅速卸下了卫生间通风口的盖子,脱下外套。一个引体向上钻了进去,脚尖一钩又将网盖复位。壁炉架太引人注目,就算当年藏了什么东西也不会保留到现在。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他的亲生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曾经参加过暗杀希特勒的计划。德国空军总参的舒尔维克上校和夫人曾经想到过在计划不成时流亡海外,因此肯定会在他们所熟悉的地方藏一点东西。就好像下水道每隔一段距离总会有一个贮藏室放着替换零件。通风道很狭窄,但足够一个瘦子或娇小的女人钻过去。阿历克斯有点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那件厚重的羊毛衫,只用手肘和膝盖撑着竖井一寸一寸地往上蹭。
幸而竖井很短,很快他就爬到了电路井。四十年代修建的老楼,多年攒下的灰尘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幸而他很快在电梯总控制盒下面找到了一个用尼龙雨衣布包好的小包裹——“天,老娘,这两本旧假护照对我有什么用?!”
二十五.
“犯不上为一只耗子,拆掉整座屋子,让他去吧。”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扶了扶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在电报纸条上用铅笔重重划了两道。“‘他’怎么样?”
“失踪了。”女秘书将一张新电报纸放在了桌上。“刚才柏林来电,我们的眼线在西柏林见到了迈克尔。马什,只是一个人。‘浮冰’没有和他在一起。”
“间谍,总有这种命运。”老人将几张纸条揉搓成团,划火柴将它们在烟灰缸中点燃。潮湿的纸条燃不起明火,只是杂乱地冒着灰色烟雾。“被捕,被审判,被枪毙。”
奥尔加强压下一声咳嗽,习惯性地想要退出去。老人突然抬起手来拦下了她。“等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摘下了老花镜。“钉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许,我的时代也过去了。”
“您——”
“我老了。”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狗儿比姆安静地趴在写字台边的小地毯上,黑亮的眼睛在暗处一闪一闪。伊萨耶夫将军费力地从扶手椅中站起来,奥尔加注意到他的腰比往常伛偻得更加厉害了。“老糊涂了。” 他望向窗外的积雪。“和克林姆林宫里的那些僵尸一样,坐在炉火边,衔着烟斗,让母亲的儿子们死在雪地里……”
“将军——”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比姆摇着尾巴去衔他的手杖,奥尔加单膝跪下来把它揽进怀里,轻轻挠了挠它的耳朵。比姆安静下来,呜咽了一声,随她退出房间。、安静好像海潮那样涌上来。伊萨耶夫已经不习惯这种安静了,耳朵里有一个声音在轰隆隆地响:他死了,他死了,就像小萨沙,因为你的错误,一个孩子死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
柏林的冬天仿佛笼罩这座城市的铁幕,总是在一个夜晚就能骤然降下。施普雷河在12月一个干燥寒冷的夜里整个冻成了冰。这让搜寻尸体的工作分外艰难,苏联特工不得不用十字镐砸开冰面。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口鼻中呼出浓重的白雾。
P用力挥动一下镐头,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虎口震痛,冷空气刺激得他喉头发木,好像喝了一大口冰水。前不久他们刚在东柏林遭遇了一场小失败,准备安插进西方的谍报员露了马脚,被美国人打死在国境交界处,尸体栽进了施普雷河。而他们只抓到了一个波兰使馆的三级秘书,一问三不知,不得不走外交程序将比尔。默顿先生送还波兰。现在他们只待将牺牲谍报员的尸体找到,这场“以假乱真”的闹剧就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虽然这只不过是长达一千五百公里的铁幕上一个小小的插曲,就好像在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漩涡,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没有人会注意到,有更多别的年轻人会走上这条路,虽然它没有尽头。
P用力挥动镐头,沿着冰面碎裂的璺路他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是血。已经变成了暗红,粘结在冰面上染成大团的花。几个人立刻凑过来,很快,他们敲碎了冰面,下面的尸体露了出来。水温太低,尸体并没有腐烂。相反,一出水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血已经流干了,胸前足有葡萄柚那么大的伤口中白森森的肋骨和暗褐色的内脏翻卷出来。在冬日淡黄色的阳光下迅速冻成一块整冰,好像某种后现代的雕塑。
那个年轻人死亡的时候仍然睁着眼睛,灰色虹膜已经变得浑浊。瞳孔散大,安静地看着好像一片融化奶酪一样的太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矮壮身材的苏联特工从同伴手中接过照相机,迅速拍下尸体各个角度的照片,一块白色强力帆布覆盖了那张年轻的脸。
1968年12月24日 奥地利维也纳亚历山大。佛雷德里希。舒尔维克刚从美国使馆的圣诞舞会上回来,他和几个女孩跳了舞,抹了发胶的金发里还粘着彩色纸花。被人灌了几杯香槟下肚,走路都有点虚浮。就在他回到和父亲同住的公寓时才勉强从记忆底层勾起来一件事儿:他还欠着好几份报告书没有写。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厨房的门,打算从冰箱里找到点昨天吃剩下的鸡肉派或者三明治。打开了灯,才发现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桌上烟灰缸里放着几枚烟蒂,那台象牙色打字机上还有最后一张纸,正是他还没打算动手的报告书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