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原谅他?”终于,声音也变成了方思明的声音。这梦里一般的声音,隔开了前日的诸种荒唐血污,浸入他的心肠肺腑——
“混账。你还要趁着我看不见跑到我的梦里骗我吗?”
少年只是不动。眼泪是他控制不住的,但是手脚可以。他不敢挣扎,不敢高声,只好低低地哀泣,生怕这梦境片刻便碎了。
“对不起,幺郎,对不起。”方思明颤抖,捧着少侠的脸吻在他的眼睛上,泪水极苦,“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你别怕。”
他一根一根地握住少年的指头,十指连心,疼得彻骨。
天地欲堕、海裂山崩。
少年终是浑身瘫软下去,在他怀里大放悲声。
“我没有把你的小家伙丢掉,”方思明低头,握着少侠的手摸自己的胸口,又怕他疼,只好浅浅地停在最外层,“它在这儿,一直在这儿。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它碎了,我舍不得丢……”
“你少拿这些浑话糊弄我!”少侠拍掉方思明的手,又更疯狂地双手环住他,“可是我看不见你,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无法亲眼确认他安好,便只好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抚摸他的脸他的发肤他的身体——磕磕绊绊、泪水涟涟。
“会好的,大夫说很快会好的。你若是好不了,我便把我的眼睛剜下来赔你。”
“混账,你闭嘴!”少侠骂,而方思明就恪守“闭嘴”的承诺,安静地抓住少侠的手,划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寸肌肤,每一道伤疤。它们有的像河流、有的像山川,横亘在他的大腿、腰脊、脖颈之上,和他的脉搏一道隐隐流动。
心为欲种,相思如扣。
“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少侠颤抖。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一处一处慢慢讲给你听。”方思明柔声道,牵引他拨开罗带重衣,重蹈自己身上所有的温存之地、荒莽丛林,那是他为他死去活来的证明。
“幺郎,我想你了。”
真相□□地褪尽,少年呜咽着咬上他的肩膀。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尾声)
“药可以拆了,方思明你快些过来!”少侠坐在床沿,百无聊赖,不住地唤人。他眼睛上敷着黑色的药囊,便只好仰着头,让药汁儿都渗到眼睛里。
方思明不理他,只在远处拨弄一株花儿,气定神闲,“等着。还有半个时辰,急什么?”
我倒是想不急啊,这不都瞎了小半月了吗?少年心焦,嘴里就嘟嘟囔囔的,“我还真疑心你是为了干什么坏事才让我瞎的。怎么就早不瞎晚不瞎,偏偏你过来的时候就瞎了……”
方思明于是“呸”了一声,冷笑着瞪他,“你瞎了我有什么好处,成天大爷似的使唤我?”
他嘴上这么说,却也慢慢地踱过来,抬手细细帮他理眼上药包。
“今天是兰花。”少年凑近了,仔细嗅嗅他的衣裳,“还是兰花顽强,被你弄了这么些天都不死;上回的海棠就不行……”
方思明闻言便黑着脸下了重手,少年狠狠地嚎了一嗓子“哎哟”。
“不是我养不活它,”他一本正经地按住了少侠的眼睛,“是有人天天往里头倒药渣。”
少年理亏,吐吐舌头不吭声。
“真麻烦,还不如就这样算了。”方思明又道。
他双手拢上少侠的眼睛,s-hi漉漉的药巾随后被细细除下。少年在他的手心里转了转眼珠,看到了熟悉的掌心纹路。
“你慢慢睁眼,别又刺激得瞎了。”手掌的主人弯下腰,轻轻在他眼前吹气。少侠没忍住,急忙忙地把他的手拍下来:窗外春光正好,面前是同样好风光的方思明。
“这是在哪儿?”少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失而复得,不敢眨眼睛。
“江南,”方思明不自在地别开脸。他面色微红,一句话说得拐弯抹角、吞吞吐吐,“你从前觉得映日湖不好,我就选了芳菲林。不喜欢你走便是,我不留你。”
“喜欢啊,可喜欢。”少年笑得歪道在床上,“喜欢得要请你喝合卺酒了。”
“混账。唔……”
色授魂与,撩乱衷肠。
(完)
☆、第12章 朱文圭番外:地狱不空
太痛了。朱文圭跪在地上,又一次闻见自己皮r_ou_的味道。只不过这次r_ou_是生的,他也不再有想吃的冲动。
年纪大了,就连这方面的欲望都要减退些。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都没毛了还想什么当皇帝啊。”看守的狱卒像是累了,打着呵欠,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沿着墙滑了下去。朱文圭冷漠地看着,丝毫不感觉意外,却实在有些嫉妒他:自己就从来没有过这样舒舒服服打呵欠的日子,即使是在看不到阳光的y-in影之中——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
接着便有很沉很闷的撞击声从楼道里传来,像是夏天黏重的雷。
冷笑要牵动浑身上下的伤口,朱文圭却还是笑了:皇帝怎么能胖成这个样子呢?他几乎已经胖得走不了路,每下一次台阶就要扶着太监喘上半晌,身上尽是浓厚的香丸味道。不过还好,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说更糟——看谁能恶心过谁?
朱文圭这么想着,用舌头蹭过一小只爬在身上的虱子,“呸”地吐在皇帝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皇帝看见了,却熟视无睹。他慢腾腾地移过来,还在喘,在他面前坐下,“皇叔,好久不见。”
他说得情真意切,面色温柔白净,好像一尊佛。
假慈悲。
朱文圭冷笑,恶狠狠地把嘴里的另一只虱子咬死了,闻到一股子发酸的腥臭味。
“皇叔以前不是这样子的。”皇帝果然是皇帝,他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目光不瞬地望着朱文圭,“廷上每天有成千上万的折子,要朕处置你。把你拉去宗正寺、拉去天牢,甚至送去东厂。朕通通都没有听——你想不想知道是为什么?”
朱文圭不知道,却有些好奇。
皇帝抬起眼睛,盯着这禅房之中的蛛网,像是在回忆,“你救过朕,所以朕这次想救你。”
非要这样说笑羞辱我吗?朱文圭觉得有趣,又有点迷茫,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交集,更罔论“救命”。
“皇叔自然是不记得了。”皇帝低下头,摸索着手中串珠儿,陷入回忆:
“爹爹自小便偏爱汉王,却瞧不起朕。朕有多惶恐啊……朕的母亲也是汉王的母亲,朕的父亲却只是汉王一个人的父亲。朕不擅长骑马s_h_è 猎,但是汉王少年英才,像极了父亲。朕常常想着,这老天爷如此作弄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为什么要长在帝王家,却没法拥有相等的优裕和快乐?”
你看,这些上等人连忧愁都那么轻松。朱文圭咬着牙想:自己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想的是如何让鞭子落在身上更不痛一些、如何从守卫那里要到更多的残羹冷炙……
“后来我在别塔里见到了皇叔。”皇帝语气平静,“皇叔那个时候和现在并不一样。还是困顿,但是不一样。你透过牢窗里对我说:‘文圭这番境地尚且觉得人间有乐可活,太子又何须自怨自艾?’”
“父亲嫌我……,杀掉了给我食物的师傅。朕偷偷跑去哭,皇叔便在墙上给我画雀儿。那个时候塔里没有光,可是皇叔总是自在风流的模样……朕便觉得,皇叔应当是一个好人。”
久远的记忆弥漫而来,朱文圭隐隐约约想起了一点片段,却实在恍如隔世。
皇帝早就该知道,别塔上的风流残影早就死了。杀死他的,是这个没有分毫公平的世道。
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何如此天真又愚蠢、自欺欺人?自己为什么没有——趁着那个时候杀死他?!
疯狂的不甘与痛苦充斥了朱文圭的眼角,他想杀人。
“皇叔又以为,朕为什么把皇叔放在少林寺?”皇帝看出来了,然而语气不改,他缓缓道来,像是说一段熟稔的故事,“这里不是先皇喜欢的地方,把你囚在这里他不会嫌脏,这是第一;第二……以已度众生、求圣道、救天下人,是朕为君之所求,亦希望皇叔能有所悟……皇叔亦是天下之人。”
众生安乐,以证明君。
“假仁假义!”朱文圭终于暴怒起来,他疯狂地向前倾倒,哗啦啦的铁链在地上磨出恐怖痕迹,“你少拿菩萨给你贴金,我恶心!你想的再简单不过了,‘朕对这样的一个逆贼都优容宽厚,朕是万古未有的仁孝之君’——你便是要全天下都这么称颂你!虚伪做作之徒,我这仇人的血有一刻没干,就要被你们啃噬干,仁义,你踩着鲜血和我说仁义!”
“朱棣的后代没有资格和我说仁义!”朱文圭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想起来,“滚!——”
“无妨。皇叔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谈吧。”
门又深深地合上了,乌黑的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朱文圭眼前尽是幻象,终于明白自己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