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
“皇叔。”
“孩儿愿意为义父去死啊。”
“阿翁是为了文圭的父亲去死的。”
“皇叔以为,现在自己还是什么东西?”
“爹,你别再给阿文塞东西了,他喜欢白糖糕。”
“晟儿,把你的小朋友带去西厢吧,明日可不能再那么晚回来了。”
万千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轰鸣,终于爆炸成平地闷雷。
深墙之外大雨瓢泼,而片刻之后他的义子会出现在这里,跪下来和他说:今日孩儿不想认命,孩儿……想活下去。
背叛他,背叛他,他们通通要背叛他!
他们都该死!
等到方思明真死了的时候,朱文圭才满意了。这世上终于有了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
“思明,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义父对你好。”他把义子所求的解药一点点揉碎了,洒在他的尸体上,“给你,下地狱了之后不要怨义父,义父没有骗你。”
他不知道,义子的心口藏着一小枚玉坠,一片小小的护心甲。他用了最险的毒,全身经脉破碎,却在指尖凝着最后一道剑光——他毕竟是万圣阁的义子,从不惮于鱼死网破、险中求生。
愿以己身,入无边地狱。
不知道那夜的少林谁入地狱,谁得脱生。
☆、第13章 侠明番外:夜来香
江南泗水镇里终于也出现了那位蒙面怪客的身影。
一大清早,汲水的八角井边上就围满了人,满面红光、故作神秘地交换昨晚的秘闻:
“我就说他快来了吧?碱水镇、摩云村,怎么都该到咱们这儿啦!”
“我昨晚茅房的时候还亲眼看到了呢!可高的一个大个子,从那房檐上‘刺溜’一下,嗖嗖嗖就不见了。”
“我也是我也是,看得可清爽了,猫着腰,蒙着脸,看背影就好看得不得了!”
“老身虽然眼睛不好,耳朵可是数一数二的灵光。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山y-in的那边、王富贵的东厢房,就开始咯吱咯吱的,瘆得人睡不着觉……”
这个时候,围观的人群都抚掌大笑起来:“李n_ain_ai,你莫不是上了年纪连事情都不晓得?王富贵昨晚娶媳妇儿呢!”
“浑说!是不是娶媳妇儿的声音老婆子还不晓得吗?”头发花白的老人生了气,拿拐杖往地上一戳,“分明就是鬼仙背人……”
可惜,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其他人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里。
唉,也是了,自从万圣阁伏诛以来,江湖实在寂寞了一段时日。不仅贼首朱文圭被擒,那踏月留香的浪客盗帅也没了踪影。最会吹笛子的美男子回了华山,爱脸红的小道长又关上门修道,连暗影的活都一时间少了不少。江湖上豆蔻年华的美少女们芳心没了着落,便时不时地念叨起那位“血战少林寺”、“剑挑方思明”的少侠来。
“唉,也不知道少侠现在去了哪里,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不知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也不知道娶没娶亲。”
“娶什么亲啊,天资那样高的少侠,怕不是像话本里那样被真人收了去修仙,到时候就不管这里的事,能活个八百几千年,颜色都不变的!”语气夸张,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而终结大众对这位少侠盲目迷恋的,正是方才提到的那位怪客——行踪不定、师承成迷,终日素巾覆面,专平天下不平之事。
方思明睡眠本来就浅,此刻半醒了,支棱着一只耳朵迷迷糊糊地听外边的动静。听到“剑挑方思明”时脸色登时一变,冷冷哼一声,把身上的那只手剥下来甩到一边。
“怎么了?”可怜少侠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的温柔乡里,并认不清形势。他估摸自个儿晚上又占了床,就往床沿挪了挪,一只手摸到枕边人的脖颈下,想顺势把人环过来。
一下,没拉动;两下,没动;第三下的时候手上一下子空了,方思明扯扯衣裳,从床上跳下来。
“咦?”少侠揉揉眼睛,翻过身来眨巴眨巴地看他。
听到的所有闲话没一句让人开心的——可方思明是个面皮顶薄的,一口气堵在喉咙出不来,只好拐弯抹角地找不痛快,“——不是说好不管那王富贵家的破事吗?”
“我没管啊。”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不晓得啊?少侠把被子推开,打着呵欠一指,修长双腿和可疑的部分若隐若现,“这里啊,你忘了?要不要再……”
不要脸!方思明脸一红,别过眼去。
“出了什么事吗?”少侠斟酌着他的脸色,刚醒的脑子艰难地转了转,忙不迭地赌咒发誓,“就算有事也和我没关系!上月之后我就再没干过了。再说,面罩不都被你收起来了嘛……”
说到最后撇撇嘴,还有点委屈。方思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那么昨夜村落里的人就绝不会是蒙面怪客了,又是谁呢?
“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了。饿死我了。咱们去吃胡辣……”
“汤”字还没有说出口,不堪重负的飞鹰就从窗户里撞了进来,翻着白眼倒在小茶几上。
“咕。”小东西惨兮兮地叫了一声,挣着短腿示意主人帮忙。
哎哟。粗粗的短腿上挂满了粉红色的小纸条,有的还洒了香水。少侠有所预感,哀嚎了一声,赶紧伸手去抢,却被方思明挡住了。后者冷笑一声,手指握住信筒熟练地拆起来。
“别、别动我的信!”
抗议无效。
方思明面无表情,展开一张冷冰冰地念:
“素闻公子侠名久矣,然公子素巾覆面,无缘得见,甚以为憾。谚有云,‘心相怜,马首圆。’纵公子面目有缺,何足碍哉?京师攘攘,贱妾愿为公子知俪者。辗转反侧,敢问襄王可有梦邪?
——文笔不错,襄王要赴巫山么?”方思明捻着纸条念完,挑着眼角看少侠。
什么襄王神女,他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完蛋!少侠臊得满脸通红,伸腿往方思明腰间一勾,只想扑过去抢。方思明一声不吭,一只手圈住他,又腾了另一只手捡起第二封——比起诘屈聱牙的第一张,这一封朴素得多,通共不过十几个字:
蒙面侠士:你上次看到了我洗脚,尽快负责。
“嗯?”这下方思明不看了,把纸条放下来。
“我冤枉!”少年哀嚎起来,“她冤枉我!”
“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子冤枉你?”
“真的!”少侠拉拉他的衣袖,手舞足蹈地比划,“那会儿我躲着应天府的衙役呢,那姑娘就端了个洗脚水泼在我脚边,还叫!吓死我了,害得差役的狗追了我大半条街,差点就回不来……”
方思明想到他当时狼狈的情状,没绷住,勾了勾嘴角。少侠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把他手里的信全薅下来,一股脑儿塞进床缝里。一边哼哼还一边摇着他的手,“别生气了,我连脸都没让别人看见——大不了我下次把面巾给你,让你去……”
“我没你那么闲。”方思明笑,把少年推开,继续在那团纸中翻找。
“别看了!”少侠捂住眼睛哀嚎,从指头缝里看见方思明从床缝里夹出个灰色的小纸团,在他面前一晃。
“别装了——你看看。”
“这是?”少侠本没意识到什么,吊儿郎当地就着男人的手把纸团展开,只扫一眼,脸色霎时变了。
“王富贵失踪了。”
“哦。”方思明挑挑眉,并不大惊讶。
“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大概是个女人。”
没兴趣。
方思明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字。
“明白了。去吃饭吧。”他站起来,把缠在身上的少侠撂在地上,起身穿衣。
“咱们真的不去看看吗?”少侠歪头,“跟我去吧……如果是平白丢了爹,小姑娘挺可怜的。”
“人求的是蒙面怪客,又不是我。”方思明联想到那句“剑挑方思明”,眉毛一抖,“到时候又有小姑娘朝你泼洗脚水,我杵着碍眼。”
“她们哪敢!求你了。”少侠琢磨出几分吃味来,心里一喜,“还不是你不肯和我一道的缘故……上次,我一个人被关在马厩里关了大半宿,差点没冻死;上上次,那个j-ian商的飞镖走得贼快,我要是再慢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唉。方思明叹口气,想到偶尔大半夜把他拎回来的情形,觉得脑壳有点疼。
“再说了,你若真不想去,把它找出来做什么呢……”少侠小声嘀咕,没敢说出口。
“就那么一次。”
王富贵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阔绰。乐施好善、富得流油,别说小小的泗水镇,便是整个广陵,十座坝上有八座都写着他的大名。可奇怪的是,没人晓得他做什么发的家,更没人晓得他祖上姓甚名谁,他好像是个j-i蛋似的孤零零地长在这泗水镇,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