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计已经铺陈了太久,他的眼睛盯的是最终的猎物。素还真不能让谈笑眉的存在坏了大计。
素还真又想,谈无欲是清冷的,和他一般,骨子里都是冷的。自己想得到的,谈无欲也想得到。因此便又放下心来。素还真不知道,谈无欲找谈笑眉找了很多年。只是找不到,才逼着自己放下,只告诉自己笑眉应在某处安稳地活着。不入江湖,在某个地方嫁了个老实人,相夫教子地活着吧。谈无欲到底不是素还真,谈笑眉也不是素柔云。
去八珠联的时候,谈无欲看见素还真正在替一个女人脸上换药。那女人怔怔的,一副呆滞模样。
只怔了一怔,谈无欲看着她,便认了出来。这是他找了很久,甚至以为死去了的妹妹谈笑眉。世间的事这么玄妙,无论隔了多远,无论隔了多少年,血缘始终会彼此呼应。谈无欲上前两步扶着那女人的肩膀,连声道,笑眉,你是笑眉!你认得我吗?我是你大哥。
谈笑眉呆坐着,也不知道看人,也不知道答话。
谈无欲略默了一默,便不问因果了。只是对素还真说,谢谢你照顾笑眉这么久,我带她走。
谈笑眉那时候眼神直直的盯着素还真,突然疯狂地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素柔云!素柔云!我恨你!你把丈夫还给我!谈无欲听见素柔云的名字,手便慢了一步,等他拉开谈笑眉,素还真的手已经被抓破了,正在流血。
谈无欲说,笑眉疯癫了,原谅她吧。声音平直。
素还真拉住谈无欲的手,说,无欲,你莫不是……莫不是因柔云的事恨我了?谈无欲眼色很淡,声音很轻,不恨你。不怪你。不是你的错。谈笑眉又要去撕扯素还真,谈无欲抱住她不放,口里说着,笑眉,跟大哥走,跟大哥回家。笑眉,是大哥不好,把你丢下这么久。笑眉,笑眉……谈无欲一边拍着笑眉的背,一边轻声哄。
谈笑眉开始如野兽一般嘶吼着,到了后来就成了呜咽声。
素还真站在旁边,任手上的血不断滴落。
谈无欲望着素还真,说了一句话,现在有契机了。开局吧。
素还真来不及解释,来不及问。
谈无欲就带着谈笑眉消失了。
这一回,是彻彻底底,连他也不知道谈无欲躲到哪里去了。
素还真忽然依稀回到了两百多年前谈无欲重伤的时候。那时,他背着谈无欲,到处去求医寻药。素还真每日里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谈无欲在不在,再探探鼻息,又听听心跳。每时每刻都惊着,惧着。就连跟谈无欲说话时也不敢大声。素还真深怕上天会听见,听见了,就要来带走谈无欲了。那十年,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过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可即使那样,素还真仍然抱着希望,至少,谈无欲还在他身边。
不若现在,杳无音信。
素还真只能一夜一夜的观天象,从渺渺星海中去找寻那颗代表谈无欲的微弱的星芒。找到了,便欣喜万分。
谈无欲不会骗他的。
谈无欲说了会来。
这个局,是他们一起设的。谈无欲会来。
素还真等得太久了,等得几乎不耐烦。
素还真,难道你忘了无欲天的挚友谈无欲了吗?真气传音,谈无欲清冷的声音仿佛就落在耳边。
素还真的心,安了。不过是三十年而已。不过是等得时间长了一些。谈无欲果真回来了,带着他们的迷局一起,重涉红尘。
这个剧本早已排演了成千上万次,如今真的上演,素还真的唇角便浮起了弧度。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挚友谈无欲。他咬了咬挚友两个字,身体里不自觉腾起一阵悸动。
若有机会,我们该见上一面。无论是谈文论武,谈无欲与素还真永远不会遇到难题。
他勾起唇角,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轻轻道,带着谑音饶有兴致地笑道,耶~,是素还真与谈无欲永远不会遇到难题,而不是谈无欲与素还真。他在想象中,几乎能描摹谈无欲挑高了眉,将凤目冷瞥的样子,唇边笑意更深。果然——
你以为你在我之上?
不出意料的高音,不出意料的反应。素还真身体里的悸动更加强烈起来。他没有继续回答的必要了。
因为,这一局,已经开启。
看到怒斩的时候,素还真想,谈无欲心里,还是只有笑眉。
怒斩是个小姑娘,有双大大的眼睛,穿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笑眉小时候也爱穿红衣,总是一身红艳艳的,十分明媚可爱。
素还真替怒斩换药的时候,怒斩一声不吭。素还真想,这姑娘很有风骨,不愧是那个人养出来的孩子。
素还真请怒斩喝茶。怒斩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常常爱请人喝茶。素还真淡淡应了声,是么。怒斩低下头,抚摸着放在桌上的刀身,轻声说他是个好人。素还真看了她一眼,问,那劣者呢?怒斩抬头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怒斩说,你也是好人。素还真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很温和地说,你背上三处致命的地方落了刀痕,可是这三处刀痕都没有落下去。你用刀,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怒斩的手握紧了刀,道,管千岳杀了我的亲人。
素还真又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给怒斩续了一杯茶,说,怒斩,如果你有机会的话,还会握刀吗?
怒斩的手指动了动。
素还真又说,教你功夫的这个人,若是真心爱护你,便不该让你涉足这个江湖。
怒斩后来拜别了素还真。
谈无欲一直没来找他。直到万教面前,他们一同见证怒斩的死。怒斩的首级掉落尘埃的时候,素还真就站在谈无欲身边,他看到谈无欲握着拂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谈无欲终究是落泪一颗。只是那眼泪落得太快,谁也没有注意罢了。
素还真的眼睛一直看着谈无欲。
那滴眼泪落下时,他很想伸手去接,然而还是忍住了。
于是泪水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在素还真的心上划出一道痕迹,最终湮灭于尘土。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归隐,还是你吞下毒丹,素还真,我们再见分晓吧。
谈无欲说这句话的时候,穿着一身鲜亮的黄衣,发簪上的红色流苏鲜艳得刺眼,素还真发现,谈无欲的簪子已经换了。谈无欲说那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狂沙坪的漫天狂沙,之后,就转身离开。谈无欲的身形纤瘦修长,藏在宽大的道袍中。狂风卷起黄沙,将谈无欲的身影裹挟在里面。那一身黄衣,很快就看不见了。
素还真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在怒斩人头落地的时候,不,在谈无欲带走谈笑眉的时候,又或者是早在柔云下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下了谈无欲给他的毒丹。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退隐,还是你吞下毒丹。
字字落地,如金如石。
这场局如此漫长。他们都在红尘中挣扎。素还真见过宇文天,沙人畏,见到了欧阳上智。这个他一直视作毒蛇的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素还真坐着饮茶,欧阳上智微微笑。眼睛里尽是平和。
素还真心里发冷。
欧阳上智说,素还真,不是你要杀我,是我要杀你。这是欧阳上智第一次对他宣战。素还真微笑道,劣者随时恭候大驾。欧阳上智也笑笑,抬头望了望天空的颜色,说道,时候不早了。
素还真笑。
欧阳上智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谈笑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死了。素还真眼睛里换上了一片漠然的颜色,他说,谈笑眉死与不死,与你吾有什么关系呢?欧阳上智便将茶杯放下,用手指拂过茶杯上精致的青花纹,说,与我是没什么关系的。只不过谈无欲的妹妹死了而已。素还真便冷笑,欧阳先生你不觉得你又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吗?欧阳上智叹了口气,认真地回答,对手对手,对上了才叫对手。比起战场上,我更加不放心那些明面归顺,实际立场不明的人。素还真点点头说,你的观点劣者非常认同。
欧阳上智看着素还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说,我想不到武林中人人称道的大贤人竟有如此y-in暗的想法,实在令老夫惊讶。素还真将手放在拂尘上,去拨弄拂尘的穗子,然后问,怎么,欧阳先生认为这种想法很y-in暗吗?欧阳上智朗声笑起来,对自己朝夕相对的人都不能信任,何止是y-in暗,简直可耻。
欧阳上智的声音很低沉,朗声大笑的时候别有一番令人舒心的感觉。
素还真道,欧阳先生的声音实在是好听,说的话也很对。可你这么一说,不是把你吾二人都骂进去了?欧阳上智抚须笑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素还真也笑起来,他看着欧阳上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劣者也一样。
这场局铺得太大,素还真发觉欧阳上智远非当初预料的那般易与之时,已经太晚了。黑邪书现世,素还真中毒,这个武林就像个泥沼一样,将人拖了进去一点一点吞噬掉。
秦假仙说,谈无欲不小心看到了黑邪书中的内容。素还真心中忽然气血翻涌,毒气难以遏制,直冲八脉。秦假仙说,谈无欲的命仅剩下一天,明日子夜,利刃穿喉。毒气冲进心脉,搅得素还真疼痛难忍。秦假仙还在说些什么,素还真已经听不到了。
他额头冷汗涔涔,需要费尽心力才能压制毒气在身体里蔓延的速度。素还真一个趔趄,口里漫出一声不妙。秦假仙仍在旁边絮絮叨叨,你要赶紧想办法救他。谈无欲可是你的……素还真止住,道,不提此事,你且走吧。
素还真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石板上尽力调息,以免提早毒发身亡。
暗夜之中遥遥传来一声叹息。清清冷冷的,犹如一片月光。落在素还真的耳边,却仿若江南旖旎的桃色春光。素还真听了,又温温和和地笑。
他问,无欲,你说,我们两个,谁会先死去呢?
夜空之中,沉默了半晌,谈无欲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我们谁都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