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上智。
素还真便笑起来,说,好巧,我也想杀了他。
谈无欲转过脸,去看马车外面的风景。
他们在黄山脚下游顽,租了一辆马车,每日里信马由缰地跑,走走停停。车夫说山下的景没有山上的好,要观景,最好还是上山去。素还真说,山上的景看够了,只要有心,看哪里都是景的。他和谈无欲坐在马车里,将黄山下面几个镇子都逛遍了。
素还真喜欢给谈无欲买东西。
一时是个玉佩,一时是个腰带,一时是发簪。
谈无欲很有些哭笑不得。
原因无他,乃是素还真的品味着实专一得令人汗颜。所挑之物无一不是带着莲花纹样或者莲花香的。因谈无欲并没有特别喜好的东西,故十分理解不了素还真对莲的执着。素还真只是固执地送,谈无欲便固执地收起来不用。
素还真说,谈兄为何如此不领情?
谈无欲眉角有些抽搐,便顺毛道,这是珍而重之的心意。我将你送的东西收起来不用,便是怕用坏了。
素还真听了后想了半晌,十分眉开眼笑地说,无欲尽管放心用着便是了。说着又要去买新的。
谈无欲连忙拦住他,不用了!
素还真有些失落,便垂下头去,声音都是凄惶的,好友口中虽说珍重,心里却果真是嫌弃的。说着,他拿一双眼睛望着谈无欲,眼神更有十二分的难过。
谈无欲赶紧说道,我不想你胡乱花钱罢了。
素还真便笑起来,笑得如同一只白毛狐狸。他欣慰道,师弟如此贤慧,师兄十分感动。
如此,谈无欲便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因故便怒目而视。素还真爱极了他这样的表情。谈无欲的眉目上挑,如同丹凤,生气的表情虽显得凌厉,却也生机勃勃。素还真笑弯了眉眼,伸手去抚摸谈无欲的眉。却被师弟慌张避开,谈无欲低斥,麦要胡闹,这里是市集!
正说着,忽然远远见了一个女子打着伞走过。谈无欲站着拍他的肩,将手指向那个女子的方向,说,柔云。素还真你看,是你妹妹。素还真顺着谈无欲的手,果然看见了一个身着白衣外罩青衫的年轻女子的背影。他瞧见谈无欲有些兴奋的脸,便皱了皱眉,说,你看错了,那不是柔云。谈无欲还在张望,很像她。素还真坚定地摇头,那不是柔云,我的妹妹我认识。
谈无欲有些失望,便说,回去吧。
素还真走时,回望了一眼,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晚上在客栈里,素还真去敲谈无欲的门,发现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谈无欲正披一件衣服坐在窗口,手里抓着的是素还真送他的一块玉。素还真便搬了凳子过去与他一起坐着。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回去。
谈无欲问,回去哪里?
当然是无欲天。素还真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谈无欲看着他,也不说话,又将脸转向窗外看天上的月亮。
谈无欲望着月亮,又说,素还真,我们入局吧。
素还真便温温和和地笑着,好,都依你。
谈无欲带走了无欲天。
素还真看着熟悉的景致瞬间没了踪影,剩他一个人荒荒凉凉地站在原处。素还真有些畏缩。半斗坪同修经百岁,无欲天共卧又百年。一旦分别,素还真竟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
他又回到黄山脚下。
素柔云在那里。
那天云淡风轻的,素柔云换了一身白衣黑衫。她很少穿别的颜色,总是这样肃静淡雅。素柔云说,你怎么舍得来见我?他说,你是吾唯一的妹妹,吾自然是要来找你的。素柔云就笑。素柔云和素还真长得很像,都是一双大大的桃花眼,面庞圆润。两个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x_ing格南辕北辙。素柔云说,两百年了你都不闻不问的,现在忽然摆出兄长的样子出来,叫我很难适应。
他道,为兄没有地方去,便借住在你这里,柔云,你权当收留吾吧。素柔云又笑起来,笑得挺冷淡的,就像当年她愤然离开时那样,脸上尽是冷笑。她说,素还真,你果然是老了,记x_ing很不好。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吧,我说过,我没有哥哥。
素还真叹道,你若是气为兄当年打了你一巴掌,吾向你道歉。但为兄打你是为了你好。你须知……素柔云淡淡打断,须知你太熟悉谈无欲这个人,须知我不该和他来往,须知你以为我和谈无欲之间一定是存着男女私情,须知你什么都是对的。
素还真默了默,又道,柔云,吾是你的兄长,吾并不会害你。素柔云只抬眼看着他,差不多的眉眼,却有不一样的神色。素柔云回答,你纵然是不曾害我,可也不曾摆出个兄长的态度来。
素还真想,柔云是真恨他。
唯一的妹妹如此恨他。
素还真在江南遇到过一位高僧,那位高僧告诉他,心不动则不伤。那时候的谈无欲命在旦夕,素还真就想,若是谈无欲死了,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又有什么还可以伤到自己了呢。
那天晚上的月色极好,凝若白霜。素还真坐在谈无欲的床头,去抚摸他的头发。素还真对谈无欲说,你记不记得柔云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月色。柔云走啦,你生我的气,我知道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
素还真心里,素柔云终究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后来,素柔云要跟着接天道走。素还真端坐在一方石桌边上,神情淡漠。他对接天道说,生命和爱情,你只能选择其一。素柔云抬起脸高傲地望着自己的兄长,说,素还真,你是不是觉得你我共同嵌了一个素字,便有权管我许多事情了?我要嫁给谁个,与你并无什么干系。
素还真依旧是那样的表情,看着素柔云跟接天道离开。那天晚上,他登上黄山绝顶,观了一夜月光。
素还真在江湖上到处游走。
只是不去江南。
他做个普通剑客的打扮,听到人们说,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当属霹雳门。霹雳门的门主接天道又成亲啦。接天道将发妻杀掉啦。霹雳门添了个少主啦。对人家后院里的秘辛之事,人们总是更有些兴趣的。
素还真在给谈无欲传信时,只有一句,如常。
接天道死了。
谈无欲和素还真彼时坐在棋盘两端。素还真对谈无欲说了这么一句话。谈无欲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素还真便放下心来。
周围很多人看着他们的棋。
这场棋局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有的人看累了就走了,也有些人一直坚持着。素还真问,无欲无欲,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的?谈无欲表情有些淡,说,广发英雄帖,人就来了。
素还真想,谈无欲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表情。又想,少年时期谈无欲确实是这般冷淡的。便恍惚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谈无欲的样子。
因走神,那场棋竟露了一处小小的破绽出来。
素还真去看谈无欲,谈无欲正凝神看着棋盘。那处破绽很小,严格说,还算不上破绽的,只是浪费了一步而已。谈无欲没有看出来,素还真便与他在棋盘上继续厮杀下去,纠缠不清。
谈无欲道,这场棋下不完了,道友,三十年后再续吧。
说完便化光而去。
众人遗憾了半晌,一个人说,这下了一个月的棋,也没走明白。另一个人又说,我看是素还真输了吧?他手中棋子比较少。第三个人反驳道,不对不对,是谈无欲输了,轮到他下的时候他走了,估计是去想破解之招了。又有人问,什么破解之招要想三十年?就有人c-h-a嘴道,这就是素还真厉害之处啦!原来如此。众人皆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先前那个判定素还真输的人便又说,谈无欲也太输不起了,约什么三十年后,分明是拖延时间。有个大汉耻笑他,你是怕自己太老,等不到三十年后看棋局的变化吗?顿时大家都笑起来。那个人急眼,说,我一晚上抱两个査某人,再活个一百年都不成问题。
谈无欲在无欲天里打坐。
素还真便在外面候着。
无欲天换了样子。以前素还真种的白莲没了,连那汪潭都没了。素还真很有些感慨。谈无欲睁眼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素还真微微一笑,道友练功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是规矩,素某还是知道的。谈无欲哼了一声,回答,我的规矩多了,你什么时候遵守过?素还真便笑,笑得畅快。他说,无欲,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素还真坐在谈无欲身边,去拨谈无欲簪子上的流苏。
很旧的桃木簪子,红色的流苏依然鲜艳。素还真心里又轻又暖,便勾着唇角,低低切切地呼唤,无欲。无欲。
素还真喜欢这么喊。
谈无欲耳根子薄,听到便会红。
几百年都这样。
素还真说,无欲,他们看不懂我们的局。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素还真说得很慢,将手握着谈无欲的手,他想起芸芸众生那些嘴脸,便觉得可恨。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这个局,重新设好不好?
谈无欲转向素还真,看着他的脸,笑了笑,说不行。他伸出手去摸素还真圆润的面庞。谈无欲的手总是冰冰冷冷的,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汽。
谈无欲说,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去做恶人,可惜了。
素还真皱起了眉。谈无欲便又说,我这样的脸去扮作好人,人家也不信的。谈无欲笑起来,说,好人太难做了,什么都要顾着,什么都要帮着,要将天下放在肩上,那么累。我不要。你让我任x_ing一回。我自己选了条容易的路。剩下的,就请素贤人多多担待了。谈无欲笑着,顺手帮素还真理了一下鬓角。
素还真就这么看着,觉得师弟这么一笑,纵然江南十里春光,也难相比。
素还真便道,好,无欲,都依你。
素还真原本想告诉谈无欲,笑眉还活着,她就是接天道的妻子,又怕谈无欲知晓是素柔云让笑眉受了委屈,思量之下,便隐藏了这件事。那时候,素还真没有想到,有些事改变起来竟然这么快。有些路一旦决定了便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