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无欲说,欧阳上智死了。
素还真便道,是啊。
那时候素还真一身黑衣,显得很是利落。谈无欲重复了一句,他已经死了。素还真神色不变,我知道。谈无欲望着江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这尘世间的事情,就如同江水一样,不断翻滚着前进。每个人都以为江水能在自己手中停止,却不想却还是被波涛推动着,身不由己,不知最终将飘向何方。他们就像这江水,一涛一涛的,千年万年,拍打下去。
红颜白骨,累累英雄冢。
哪一个人死了,都不会是终局。
谈无欲将背上的太古神器拔出来,侧身而立,剑器甫一见光,便引来惊天霹雳,顿时乌云翻腾。素还真单手一翻,握着紫虹神剑在周身虚画半个圆弧,剑尖斜指,剑身微微发出鸣响,仿佛与太古神器互相呼应一般,引来了电闪雷鸣。
江水翻涌更甚。
谈无欲说,你的命格啊,升得太快。
素还真便笑,右眼看着谈无欲。以前谈无欲排命之时,从不让他看。素还真想,要糟糕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看都不能看呢。他问过谈无欲几次,谈无欲不说,他便不问了。
你不是从不让我看的吗?他问。怎么如今你肯说了?
谈无欲只是皱眉。素还真又笑笑,师弟,你站得离我太远了,我现在只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你。谈无欲的声音混在江水的浪涛声中,有些飘飘渺渺的。他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从不回头而已。素还真,你已经忘了你的初心,你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入江湖了。素还真摇摇头,无欲,忘了的人不是我,是你。
谈无欲的眼神有些悲伤。太阳祸厄,太y-in克命。他不敢看,不能说。
他挽了个轻灵的剑式,银光流泻如月。命盘上的星宿们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滑过。天机贪狼、武曲天相……每推演一次都像是耗尽心力。素还真的命格太过萧瑟。谈无欲眼睁睁看着那些星辰们将素还真的生命轨迹延伸开去,却无能为力。
素还真将真气贯入剑身,紫虹的鸣声更盛。这一出,原应该是剧本里写好的么?素还真一时竟有些迷惑。太古神器发出一阵亮过一阵的光芒,紫虹也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在彼此应和一般。
相杀吧。不用言语,不用招呼,身体自然而然就响应对方的动作。
江水拍打在岸边,又退了回去。就像一句连着一句的叹息。素还真手中的紫虹连震,抖出无数剑花,谈无欲祭起太古神器,将剑花尽数纳入剑网之中。这时,一道霹雳撕开了乌暗的天空,大雨倾盆落下。
两个人的剑气竟然激得狂浇而落的雨水不能染s-hi衣袍。
两条人影在空中闪过。瞬间拆了百招。
他们对彼此都太过于熟悉,熟悉到不用眼睛看便能知道对方下一招的来势。素还真眼中渐渐又有了血色。
这场局,不能破!
谈无欲自剑器交错中感到了一阵寒意。
六百八十招过。素还真和谈无欲忽然同时收势。下一瞬,两人对冲而去,太古紫虹交错滑过,位置竟毫厘不差!
素还真觉得心口一凉,怀中一热。谈无欲已经冲入他的怀抱,手中的太古神器穿过了他的胸口。素还真咳出一口血,他看见自己的紫虹剑在同样的位置从谈无欲的背上透出来。
师弟,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么?
杀了我,你会难过么?
不会的。
素还真和谈无欲同时倒下。那个瞬间,素还真脑子里滑过的竟然是一首曾在江南听过的歌谣。多年前他第一次同谈无欲下山,在江南行走时听到的。
三岁弄青竹,五岁髫乌乌。
十四初挽发,峨眉为君舒。
鹭鸶会同侣,云雁交颈宿。
病来无弃厌,白首相抵足。
郎啊郎,月下堂前三击掌,生同行来死同路。
彼时,他听不大懂,谈无欲便念白了给他。素还真听后笑着复念了一句,郎啊郎,生同行来死同路。念罢,他拿一双桃花眼去看师弟,谈无欲转过头,只在乌黑的长发间不经意露出了红红的耳垂。
一线生看着醒来的素还真,长嘘一口气,抹了抹泛红的眼眶说,素还真吶,你这次没有死,真是命大。
太古神器精准地贴着素还真的心脏穿胸而过,剑器深没及柄。素还真动一动,便牵着心都疼。他低头看着剑柄上古老而质朴的纹样,心里想的却是谈无欲那悲伤的眼睛。及听到一线生说了些话,他茫然地抬头,你刚刚说了什么?
一线生说,你会好起来的。
素还真闭了眼睛,轻笑了一声。
一线生又有些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谨慎地说,素云流已经死了。
素还真听了,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很久,才道,一线生,素云流死,只不过是脱下劣者肩膀的担子而已。不会影响吾的情绪,所以你尽量说出无妨。
一线生便放心了,实话相告,是谈无欲杀了素云流的。又道,你好好养伤。目前欧阳上智正在专心对付南霸天,无暇分神。因此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素还真,你可以安然抽身而退。做朋友的我,替你觉得非常欢喜。
素云流死了。死在谈无欲手上。
素还真闭上眼睛。
素还真唤了声,柔云,一别好久不见了。
那时,素柔云站得离他很远,十分冷淡地响应,素还真,我是云流,不是柔云。请你不要乱叫。素还真垂下眸,道,云流也好,柔云也罢,你与吾体内流着同样的血,总归是一家人的。素柔云沉默了一刻,道,你我没什么情分可言。
素还真便说,你还在恨吾吗?恨吾见死不救?
素柔云冷哼一声,又退后了一步转过身去。
素还真便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唉。当初接天道要带你离开的时候,吾已经提醒过他了。爱人与生命不能两者皆得。接天道不肯听劣者的忠告,所以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这里,素柔云咬牙道,既然你知道惨剧会发生,为什么你不设法阻止呢?你眼睁睁……她几乎有了哭音,然而还是忍住了,你眼睁睁看着我们……
其实吾也不是不想去救你们。只是在当时劣者无法脱身。素还真平静地说。
素柔云转过脸来,双眼死盯着素还真,无法脱身?今天你一定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素还真看了一眼妹妹,说,既然你要听,好吧,吾就说给你听。在接天道惨死的一个月前,有一个人在万教各大派门的见证之下,公然向吾下了战书,他约吾在天山仙棋岩下棋,这盘棋关系着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因为输的那个人就必须封剑归隐。
停了一停,素还真又看了一眼素柔云,继续道,下棋的时限是一个月。如果在一个月之内,双方没有分出胜负,若干年之后再继续,直到分出胜负为止。那时候劣者太过自信,认为赢对方一盘棋,根本不需要一个月时间。等下完这盘棋再前往霹雳门化解这场灾厄,时间上还足足有余。因此答应了他的挑战。
素柔云静静听着。
唉,真是出乎吾的意料,对方的棋艺是如此的精湛,吾不但不能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走赢这盘棋,反而被对方杀得毫无招架之力。一个月期限到了,这盘棋仍未分出胜负。素还真看着素柔云,继续缓声道,当吾赶到现场的时候,接天道已经死了,你也不知去向。直到吾在断崖之上发现一名无头女尸,吾才猜想你尚活在世上,从那以后吾四处留意你的消息。
素还真走上前,轻轻扶着妹妹的肩膀道,云流,希望你能了解吾的苦衷。在万教先觉众目睽睽之下,吾是不能临阵退缩的。
素柔云默然,垂下泪来,痛道,这就是有人安排好的计策。素还真眼风里是一片冰凉,他点头,无错。素柔云问,那与你在仙棋岩下棋的人到底是谁?
谈无欲。素还真嘴唇轻启,吐出冰冰冷冷的三个字。
素还真很少有机会这样和素柔云长谈。他曾想,做兄长的,大约就是要这样罢。而这一次,他们兄妹相聚,所谈的,竟是一个如此不堪的,充满y-in谋的开端。而他,一直都在骗柔云。素还真想,谈无欲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恨他呢?谈无欲求而不得的亲情,他却轻易推开。
又想,便是恨了也没什么关系的。
或许恨了,更好。
素柔云很久没有说话。素还真微不可察地锁了锁眉,用轻柔的声音问,你还记得这个人吗?叹了一口气,素柔云回答,记得。本来你与谈无欲是莫逆之交,可是后来因为我,才使得你们朋友失情。
素还真扬眉,又觉得素柔云说得其实也不算错,便又点头。谈无欲这个人啊……我很清楚。他瞧了素柔云一眼,又想起了谈笑眉疯疯傻傻的样子,便轻轻地说,谈无欲他啊,处处想要杀吾,可素还真也不是易与之辈。云流,吾已经说出了苦衷,你现在还恨吾么?
素柔云眼神有些恍惚。恨你何用呢?事情已经发生,恨你也无法挽回了。
那是素柔云与他说的最温柔而悲伤的一句话。
无欲,柔云也死了。素还真轻轻地说。
隔了很久,谈无欲的声音才传过来。是我杀的。
素还真无声地笑了,笑得十分残酷。他说,无欲,柔云她恨你呢。我告诉她,布计灭霹雳门的人是你,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也是你,无欲,无欲,素柔云到死都认为你是她的敌人呢。
谈无欲沉默着。
素还真又问,无欲,你恨我吗?
半晌,谈无欲才叹了一声,素还真,是我杀了你妹妹,你问反了。
素还真又笑,说,没有问反。我要你陪我入这个局,我要你染了血,笑眉死了,柔云也死了,尘不染死了,你我的徒弟都死了。和我们有关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你恨不恨我?无欲,你恨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