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无欲低声道,你不是说过,这是命,这是我们的命。
素还真眼中的血色忽然闪了一下,口气就变了。他问得很慢,也问得很仔细,谈无欲,你是信了命的?过去种种,你都是认了这个命,才与我做戏的?如若我说这不是命,你便要走了,是不是?如若这不是一场局,你便不会相陪,是不是?
这个世上哪有如果呢。谈无欲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有些无力。
素还真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撕疼。低头才发现,因动作的牵动,太古神器的利刃划破了心,血渐渐渗出来。他颓然斜倚在床头,眼中泛了红。他笑起来,谈无欲,你说得对,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你我身在局中,谁也抽身不得。谈无欲,你若想要抽身,便须得赢过我,杀死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将在我的y-in影之下。
谈无欲,你要记住,素还真永远在你之上。
素还真咬牙说完这句话,然后猛地咳嗽起来,满口都是腥甜的血味。
谈无欲那时候只是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声。几不可闻。
以前,素还真曾握着谈无欲的手,说,等这局终了,我替你杀了所有的仇人。那时候谈无欲,只是用冰凉的指尖覆上他瞎掉的那只眼睛,说,我们不能退了。都不能退了。
谈无欲终是没有等素还真。
他毫不犹豫杀了沙人畏。
谈无欲杀他的时候,眼睛嘴角都是笑意。沙人畏看了害怕,却没来得及将那声惊惧万分的求饶喊出口,谈无欲便斩断他的首级。沙人畏的血淋了谈无欲一身。
普九年道,你真是狠绝。
谈无欲目寒如水,道,这也叫狠绝么?
普九年道,沙人畏很信任你。
谈无欲便笑了。飞眉凤目,那样清冷的五官一旦笑起来,便是难以形容的好看。如春冰初融,如拨云见月。谈无欲虽笑着,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他说,你该想的是如何立足天下,而不是区区一个沙人畏的生死。
普九年看着他,说,你和素还真太像。
谈无欲眼风又更冷了,漠然道了两个字,是么。
素还真说,无欲,无欲,在这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素还真时时爱握着他的手,或许是功体纯阳的缘故,素还真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握住了,两只手的温度便渐渐趋于一致。
谈无欲从来没有告诉过素还真,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他的天机算术学得极好。
素还真命盘上的那些个琉璃星子,一点一点,像戳在他心上一样。谈无欲默默地想,这个人的命,怎么会如此乖舛。又见了太y-in星坐宫入命,一颗心便重重地往下坠。怎么也坠不到底,就这么一直掉,一直掉,像在无限的虚空里,连挣扎都无处挣扎去。
谈无欲将笑眉带在身边,眼见着她的疯病一天天好起来,曾欢悦无比。笑眉的命既然可以改,那素还真的命岂非一样可以改?可是笑眉最后还是死了,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接下来是素柔云,尘不染,恩情爱休,仇恨怨止,所有的人都死了。每个人还是顺着他们的命格毫不偏移地走下去。
这是命。不能改的。
欧阳上智到底还是没死。
荫尸人告知谈无欲,孔识藏将在金石山上,指出真正的欧阳上智。
普九年问,你不想看看素还真么?谈无欲望了一眼普九年,说,我不应该首先关注这个欧阳上智的真伪么?普九年就笑了。欧阳上智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他逃不出素还真的手掌心。说到这里,普九年看了谈无欲一眼,说,你也逃不出。
谈无欲冷笑道,军师是太看得起素还真还是太看不起谈无欲?
普九年跛着脚围着谈无欲转了一圈,说,你的眼里,分明只看得见素还真。现在却来编排我说了真话?哈。谈无欲,莫自欺欺人。普九年的口气很带了些悲悯的意思在里面。他说,谈无欲,你可别被素还真拉下去了。
谈无欲怔住。
金石山上,谈无欲见到了素还真。素还真也看着他。
谈无欲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那里,曾被素还真的紫虹神剑穿透过。贴着心脏的位置,一道通体的伤。这道伤愈合得不好,时常隐痛。
就在刚刚,说要指认欧阳上智的孔识藏死在众人眼前。
众人离开后,谈无欲仍站在原处,默默地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在这个局里,牺牲者越来越多。若是将他们的血汇集在一起,怕是也能成江成河掀起怒涛吧。
素还真抬眼瞧着谈无欲,问,孔识藏死前写下的那个字,你认为是指谁?谈无欲将目光转向远处,平静地回答,你已经心里有数了。素还真便淡淡一笑,对,有数,但我仍然想听你说。谈无欲便道,和你想的一样。
素还真上前一步,说,无欲,我们再合作吧。
谈无欲回头,微微皱眉,素还真,我们不是都在局里吗?
素还真伸出手,按在谈无欲胸口的伤疤处,他说,无欲,你心里真的觉得我们还在局里?无欲,你确定在局里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和我?谈无欲的心脏就在素还真掌下规律地跳动,素还真只需掌气一震,便能让谈无欲立毙当场。
无欲。素还真低唤,无欲。你的心,到底在想着什么?谈无欲将眉头微微皱起,深吸一口气,然后平静道,素还真,你发誓吧。素还真便望着他,一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激得胸口被太古所刺的伤也跟着疼起来。
退了两步,背过身去,素还真忍道,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无欲,你竟疑我至此。
谈无欲一双凤眸里浸满了雾色,语调却清冷如珠落玉盘。他一字一字地说,是,素还真,我不信你,要我合作,你必须立誓退隐。
素还真抬起头,将眼眶里的水汽生生逼下去,然后道,我可以在你面前立誓,等到欧阳世家歼灭,欧阳上智伏诛,我立刻深山退隐。如违此誓……素还真转身面对谈无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切齿冷笑,如违此誓……万、箭、穿、心!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落下,谈无欲悚然一惊。
那道闪电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谈无欲面无血色,忽然悲笑起来,素还真,上天听到你的誓言了。
谈无欲离开的时候曾问他,素还真,你信命吗?
素还真只是不回答。
谈无欲就笑了,笑得很浅,眸子里清光洌滟。谈无欲说,我信的。但我不服。
其实我那时是骗你的。谈无欲拉着素还真在一棵树下坐着。素还真的头发散落,谈无欲便跪坐在他身后,以五指当梳,替他梳理那头长发。谈无欲梳得很慢,开始素还真还端着姿势,后来就将身子倒在谈无欲怀里,将师弟当作个靠背。
谈无欲推了他,说,你这样我没法替你梳头了。
素还真便仰着脸笑道,怎么,这世上还有无欲做不到的事情吗?
谈无欲有些好笑,说着,你这不是在耍赖么。却又就着素还真的姿势,替他将头发拢在一边,又将自己原本两根髪带拆了一根下来,给素还真绑上了。谈无欲虽总是清冷寡言,却很喜欢明亮的颜色。譬如他簪子上常缀着翠玉的流苏,又譬如他的那些深深浅浅的黄衫,还有这束发的红带。
素还真伸手去摸谈无欲的腕骨,就将自己的手比给谈无欲看,说,无欲你看你又瘦了。谈无欲低头道,肯定是你胖了,却来说我瘦。
几缕银白的发丝落在素还真眉目边上。素还真将头发绕在手指上,又去拆自己的头发。谈无欲按住他,说,刚绑好的,你又拆了。素还真笑而不答,只是继续拆散了,挑出一缕来,与谈无欲的混在一起,再绑着。
谈无欲忙说,这是做什么,绑住了就动不了了。素还真口里说,寻常百姓夫妻都要结发的。
谈无欲失声笑道,我是男人,谁同你做夫妻。
素还真绑好了,才说,绑着你,你就再也走不了了。这一世做不了夫妻,那就下一世做。我们一起死了,一起投胎。无欲的眉目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做了女子,定然风华绝代。那时我做你相公,一辈子只替你画眉点朱,一辈子只替你挽发梳头,无欲,你说好不好?
谈无欲淡淡地说,人哪有下辈子呢。
素还真有些累。便说,无欲,容我躺一躺。你要叫我起来。
谈无欲说好。
素还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恍惚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他焦急了,便连声唤,无欲,无欲。没有人答话,他又唤,师弟,莫要顽了。还是没有人应声,素还真便站起来四处张望,这地方看着很有些眼熟,依稀像半斗坪,但又并不全像。
他定了个方向,便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无欲,你在哪里?无欲,出来啊!
这山间翠树参天,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间或有些鸟鸣啁啾。素还真在山路上跑着。脚下土地松软,很有些潮气。素还真定了神,听见不远处有水声,听着像瀑布。他依着直觉转了个弯,循着水声过去。
及在山径上转了几转,果然有水汽扑面而来。山与山之间立着一条瀑布,不远处有座天然的石桥连起两座山体。那桥上背对瀑布立着一个人。黄衣白发,手里打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
素还真立住了脚,慢慢走上石桥。
瀑布溅起的水雾落在他的头上脸上,冰冰凉凉。
谈无欲见了他,便将他拉到伞下,说,你怎么来了?素还真疑道,明明是我醒来后就不见了师弟。谈无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指着远处又问,你看这处景色如何?素还真与他并立在桥上,山体耸立两方,中间一道沟壑却有豁然之感。石桥下面是万丈深谷,瀑布落下去在谷底汇成一条银练。眼前,云烟飘渺,霞光四s_h_è ,恍如仙境。
一阵风吹过,带了花雨。
素还真抬起头才发现山上面竟是一片桃花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些花瓣卷着瀑布的凉意,缤纷飘零。
谈无欲说,素还真,你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