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算命的身子忽然转了个向,去捡远处的断笔,汉子意识到糟了的时候已经晚了,下一瞬便重重摔了个狗啃泥!这一恰到好处的错失让围观的人笑翻了肚皮。其他人看见同伴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都爬不起来,也觉得脸上挂不住。肚里喝了几斤几酒,原本就是想找个乐子,现在乐子没找着面子还倒赔进去了。立时就把这个臭算命的给围住了,双拳四手劈头盖脸就罩下来。
影子站在中间,看似随意走了几步,竟叫人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他就这么施施然地从几个醉汉中间走出来,收治了摊子便准备离开。
先生留步。
他回头,一个青衫书生盈盈而立,正在不远处望着他笑。
先生能否为在下测个字?
他与玉阶飞,就是在这么戏剧的情况下相遇的。
一个潦倒落拓的五文卦,一个如日中天的皇朝太傅。
玉阶飞那天其实就站在旁边,听他讲了很久的故事。这位太傅天生一张笑脸,他每每见了都有些恍惚。有个人也是这么一张笑脸,可眉眼间总有些愁。玉阶飞同他说,先生,你那个故事,与吾听过的一个故事,很有些相似。他便扬了扬眉,淡然回答,小民所说的不过是个乡野的话本子,太傅博识强记,大约,这样的故事没有看过一千,也有五百吧。说完他低头去喝茶。
北域苦寒,爱喝茶的人并不多。
玉太傅便是一个。
这个人好像从骨子里带了江南文客传承了千年的懒散和风情。他曾经问过,太傅如何爱往我这个算命的地方跑?玉阶飞浅浅一笑,说,大概是天意吧。
他哈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重复了声,天意。玉阶飞便眨了眨眼睛望着他笑。
玉阶飞说,先生能为通天,何以屈居在这样一个边城里?
他眼风有些迷茫。
他回道,太傅怀有鸿鹄之志,小民只抱燕雀之心。
玉阶飞同他说了一个故事。玉阶飞说,这是吾道听涂说而来的一个故事,先生若不嫌弃,且听一听罢。那时候这位太傅眉眼清浅,目中带笑,像极了一个人。
年月已不可考的以前,江湖中出现过二人,具体名号不详,且呼之为麐凤罢。彼麐者君,年少有为,惊才绝艳,能以一掌劈山裂海。其行走于世时,以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为长。彼凤者君,出道迟于麐,却是文韬武略竟也不遑相让。
凤君临世,便处处与麐君相争。
玉阶飞饮了一口茶,拿一双眼睛去看他,笑问,先生,你道后续如何?
他闭目,答,或两者同灭罢。
玉阶飞笑得欢快,说,先生不愿如实回答便罢了。
又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世人皆以为麐凤之争,在于谋权天下,便都做壁上观。是了,同这样心机深沉又修为莫探的两个人为敌,确实不智。争战许久,凤君终是略胜一筹,麐君便卸甲归田,不问世事。然则……这天下应当归于凤君之手了,孰料,当年作壁上观的人中,浮出了一位待机的黄雀,凤君无力再争,乃投入黄雀麾下。黄雀不信麐君就此归隐,便以诈死伏于背后。麐君果然再出,并与凤君再开争局。二人曾与某处大战,结果双双重伤。时,众人皆叹世上神友不匹,锰库不群。不知先生作何想法?
他看了一眼玉太傅,低眉答,小民亦以为然。
哈……吾继续与先生说吧。岂料,这又是麐凤布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再引蛇出洞。吾以为,这便是非常时期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事,此二君真神人也。然,如此凶险之配合,非心灵相通者,必不可成。麐凤者,竟能如此以命相交,倒也堪称美谈的。
末了,玉阶飞道,如麐凤者,得其一,可安天下。
他微笑,太傅,这只是个故事罢了。
玉阶飞收起慵懒的姿态,坐直了身体望着他,问道,谈无欲,你当真无憾吗?
他颓然地坐着,长长的静默之后,忽然对师父扬起一个笑容来。他笑得很妖冶,面上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波光流转的。他道,师父,素还真……凭什么在我之上呢?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他。师父,您告诉徒儿,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啪的一声!
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八趾麒麟还保持着扬手的动作。
八趾麒麟恨道,孽畜!孽畜!你这个孽畜!我就知道你是要害他的!还真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他笑着,一派妖邪之态,师父,您好天真啊。尔今我没了功体,若是不能得到素还真的庇佑,必会死于江湖仇敌之手。这么一个现成好用的护身符,我为什么要放弃?
八趾麒麟气急,扬手凝气便是要动杀招。
师父。
他眯起眼睛轻轻巧巧地笑,师父,您猜猜,我若死了,素还真他会怎么样?
八趾麒麟看着他半晌,慢慢放下手,恨极地望着他。
谈无欲,你好狠。
谈无欲,你当真无憾吗?玉阶飞问。
他敛眉饮茶,不动声色。玉阶飞便又笑了笑,重新换做那懒散的样子,亲手为他续水。他谢过,然后漾开了一个清冷如月的笑,一双凤目中满是笑意。
不憾啊。
玉阶飞道,先生总是欺人。
他轻轻扬起眉毛,回答,太傅过誉了。
玉阶飞便笑道,吾却总喜欢听先生说谎。他望着庭院中的树,轻声道,先生这个谎,着实有些脱俗,装作忘却前尘旧恨,一袭布衣远走他乡。在某个边城下从此隐居。望见先生,吾便觉得人生如此一梦而尽,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声色犬马也好,苦难折磨也罢,都是过眼烟云。吾虽无先生那般决绝,却也从心底觉得,先生之举令人钦佩神往。
他道,太傅宵衣旰食辅佐君王,是苍天之福,是万民之幸。
玉阶飞浅浅笑,先生这句话,又在欺吾了。
他无奈道,难道太傅希望小民劝解太傅功成身退,逸情山水?
玉阶飞便瞧着他,先生会么?
他也瞧着玉阶飞,太傅肯么?
玉阶飞就叹了一声,先生这颗玲珑心,委实有些通透太过了。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对他说,你是俗世中人,该回俗世中去。你悟不了。
彼时,他于雪峰之上枯坐十年问道。
他说,我已坐忘。
老人看着他的脸,再次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他平静地答,我叫影子,我是影子。
老人便淡然一笑,透出仁慈的神色来,你须得走了。等到你真正了悟红尘,脱俗还真的那天,再回昆仑山来吧。
萧索流放的岁月,荒凉跋涉的时光。他在北域四国毫无目的地游走。与萍水相逢的智者饮过茶,与不期而遇的僧侣论过禅。行到穷时天为盖,走到路尽地为庐。老人说得很对,他悟不了。这一身风尘仆仆,执意向北,终是不敢南望,那一片长满桃花林的水秀中原。
生同衾,死同x_u_e……
你欠了我的……你要还……生生世世……你要还我……
你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我不让你走,你不能逃……
一字一句,铭肌刻骨,锥心难忘。
许多年前,曾经有个人拉住他的袖子,仿佛要刻在心头般,将他凝神望着,一双多情的眼睛泛了红。他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将袖子从那个人手里抽离。那个人抓得紧,他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开。
走过那个人的身边,他忍不住,略微侧过脸想要再看一眼,便是道一声离别,也应是好的,可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罢了……
终是要走,莫要再害他……
那个人颤抖着在他身后呼唤。
他不肯回头,只做听不见。
但,既是听不见,又为什么会这般,泪雨断肠?
(五)
这是梦么……
素还真的手指穿过那丝丝白发,慢慢将身体躺下来,近乎呻吟地叹了一声。
不是……我回来了……
谈无欲低下头,伸出右手,与素还真的左手相扣。
素还真便皱起眉淡淡苦笑,无欲,无欲,莫要这样顽,师兄会当真的。谈无欲便在素还真的唇上略微碰了一下,然后回答,那就当真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无欲,这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我陪着你……天堂地狱,我都陪着你,直到我死。谈无欲一点一点腻下去,一个字,一个吻,与素还真唇齿相交。他学着素还真以前做过的那样,含着对方的唇瓣,轻轻摩擦,浅浅吸吮。将舌头探进素还真口里,反复挑逗。
左手,略微迟疑着,被素还真一把握住,带进自己敞开的领口。
他一双潋滟的眸子望着谈无欲,微微呢喃,……直到你死,直到我亡……
谈无欲停下来看着他,只是浅浅勾着唇角,教人分辨不出,那个到底算不算笑容。
素还真迎上去吻他,轻轻悲叹,无欲啊……莫想着走……莫想着死……你不欠我的,我不要你拿命来还……无欲……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用自己的热情去响应。
他将素还真的衣衫解开,微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触碰,从素还真的胸口,滑向紧实的下腹。手指所碰之处,都是凹凸不平的新伤旧痕。谈无欲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上微刺。
他的师兄啊……怎么承受了这么多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