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还真吧,就当师父求你。就当师父替苍生万民求你,离开他,离开还真的身边吧。”
——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生同衾,死同x_u_e,你说好不好?嗯?
“还真是欢喜你,可这不过是因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久了,他有些迷惑罢了……”
——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他是光,是领袖。如今却为了一个人放弃所有的自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样待他?”
——无欲无欲,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改了他的命,已经毁了他的神格,现在还要毁掉他的声誉!”
——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
“你是不是要看着他被人唾骂,背负一世污名才甘心!!!”
——无欲,无欲,师兄欢喜你……我不让你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师弟,你是我的……
“你莫要毁了还真。”八趾叹了一声,“你莫要毁了他。还真是中原的希望,是这大地上永恒的太阳。他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你不能害他!你已经害过无忌一次,不能再害还真了。”
瞬间,仿佛所有的支撑都失去。
那一天,失落已久的记忆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可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也在那同一天,彻底碎了。
他很想告诉师父,他从来,都没有害过素还真。
他不会……他不会……
然而全身都泛着疼痛,喉咙如火炭炙烤,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连眼泪,都好像蒸干了,只能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只要你肯走,便都好了。
师父说,还真纵然伤心,然则疼一时,疼过了也就罢了。
他便无声地笑,笑得悲凉。
师父,您为什么不问问……我心里,疼不疼呢?
公孙月说,无欲,人言可畏啊!
她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也还是退缩了。
推开窗,影子披衣而立,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公孙月的眼睛也和这月亮一样明朗清澈,又带了些冷冽的妩媚。她一直都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刀口舔血,人头做盅,她从没有畏惧过。
可惟独情之一字,令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也如避蛇蝎。
其实作为好友,他本该劝解公孙月的,譬如拿些勇敢的事例出来鼓励她。但影子什么都没有说。他们的生命都太过零落了,他知道公孙月的恐惧,正如知道自己这十余年也并不敢回溯一样。
过去错得太深,太离谱。
自然,也就断了回头的路。
那天之后公孙月再没有来找过影子。
影子如往常一样,在江湖间行走,从一个同样的城镇,走到另一个同样的城镇。缺钱的时候就给人打卦算命,说的都是些天庭饱满或命有血光的幌子。问命的人也都知道,八九是听不到实话的,可他们仍然愿意听。人类总是这样,一旦生活惶惑到了极点,人们就会疯狂地去寻找解惑的途径。无论听到的是实话还是谎话,都能帮他们落下那颗悬着的心。
这问命,最终问的只是个安慰罢了。
若问好了,便一切均安。若问得不好,寻常的一生,也不外六十年光y-in,过了就过了。总胜过生死无凭,形同落英。
后来,他在一个小城落了脚。
影子的命摊子上摆着一支笔,一迭纸,找了块蓝布,用木棍挑了,支在边上。他一直都觉得挑竿应该用竹子,可这北域荒漠,哪里寻得到青竹。有人来问,他就请人落笔测字。碰上那些个不识字或者不愿写字的,他也可以请人摊掌而观。
因他说话不卑不亢,又能碰个七八成准,加之卦钱也不贵,事不论大小,一律五文。这在打壶酒都要二十文的地方,岂止是不贵,简直便宜得离谱。但也是由于算的便宜又常常挨个边儿,名声也就传开了。原本旁的人就管他叫影子,后来因人们对这些通晓未知之数的人总是心怀敬畏,便不再这么叫了,只是先生先生地唤着。也有好事的人,依着他的卦钱,送了他一个五文卦的诨名。
有些人慕名来找,只消问一声五文卦在哪里,就会有人指出来。他的摊子落在城西角的一棵枯树下,从不挪窝。
经影子口里解出的玄机,总透着那么一股宿命的味道,好像躲不掉。日子久了,在北域某个小小的边城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的,都去找五文卦。譬如哪家姑娘出嫁定日子,不去翻黄历,反而来问他。又譬如谁家牛丢了,狗走了,也都是来问他。
都是些j-i毛蒜皮的事。小城里的人,过得实在。
闲着的时候他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他们爱听他讲故事。穷人家的孩子野惯了,也不怕生,看见五文卦的摊子支起来就围上去。一个大点的孩子让让,五文卦,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听完呢!你说有个人是莲花里出生的,生时有好多祥瑞的!他到这世上来是拯救百姓的,那后来呢?后来呢?经这么一问,孩子们都纷纷将眼睛热切地望着他。
影子略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嘴角,他沉吟片刻,慢慢道,这个人名叫……名叫白真。跟着一位师父在山上修道……
修道!白真是要当神仙吗?有个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一愣,笑容一闪而过,然后点点头,嗯,当神仙。白真有两个师弟,一个叫永夜,一个叫明辰,是明亮的星辰的意思。白真很聪明,不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他武功又好,又勇敢,是个英雄呢……
他笑了笑,将一个孩子抱在膝盖上坐着,接着说,白真在江湖上行走,打败了好多魔头,把一个个想要霸占武林,欺负老百姓的野心家都赶走了。有白真在的地方,就有光明和希望……坏人们把白真当作眼中钉,他们千方百计地陷害他,围杀……下毒……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死白真。
哎呀!那后来呢?白真有没有逃出来?
他淡淡一笑,说,逃出来了。可白真的师弟永夜却背叛了他。那个永夜啊,从小什么都要跟白真比,可是总输给白真,因此心里很不服气。白真对永夜很好,好得不得了。永夜有一次病了,病得很重,白真就背着他到处去找医生看病,累得头发都白了……后来,白真还帮永夜找到了失散的妹妹。可是永夜不领情,他嫉妒白真什么都比他强,就处处针对白真,还想逼着白真退出武林。
永夜是大坏蛋!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孩子们都点头附和。对,他大坏蛋!永夜是个大坏蛋!那白真有没有被永夜害到?
当然没有,永夜的y-in谋失败了,自己也受了重伤……他没有说完,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孩子们就露出了难过的神情。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其实永夜也蛮可怜的。
他听了,便有些惘然地笑,接着说下去,永夜被小师弟明辰救走了。明辰生x_ing善良,又很能干,手下有很多人帮他做事。永夜就开始打明辰的主意,他找人来暗杀了小师弟,自己代替明辰坐上了领导的位置,然后利用明辰手下的人来帮他对抗白真。
坐在他膝盖上的那个孩子一开始都静静听着,到这里他忽然跳下去,握着拳头大声说,这个永夜太坏了!害死师弟不说,还要来害师兄!
他怔住,然后淡笑着说了句,是啊……永夜太坏了……
再后来呢?再后来呢?
他微微叹了口气,便接着道,再后来,永夜同白真的敌人联合起来,彻底背叛了师兄。幸好,白真凭借着智慧和勇气,又一次渡过了难关。永夜……永夜受不了一直失败的现实,就疯了。白真不忍心,又费尽心力,要拯救这个一直害他的师弟。
先头那个大孩子很是像模象样地感叹了一句,这是命,这都是命啊!冤孽。
他呆了一呆,这时又有人来找他算命,于是那故事便戛然而止。孩子们各自散了家去,影子将纸笔往前一推,说,写个字吧。
来的是几个汉子,说话间都带着些酒气。一个就问,算命的,你什么都能算吗?影子摇头,说,只算能算的。顿时几个人哄笑起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只算能算的那老子也会!哈哈哈哈!有个人就扔了二三十文钱在地上,说,哥儿几个今天就问问你吧,我们什么时候能发财?你说好了,这钱都给你。
影子看了他们一眼,道,不写字也行,让我看看掌纹吧。
一个汉子嘻嘻哈哈地拍桌,看什么掌纹?你不是能算吗?算呀!等等等等……那汉子忽然回头对同伴说,算命要拿八字的,你们都把八字给我说说……
影子道,八字不看,命盘不排。小人学识浅薄,只会看掌测字。
先前说话的一个挤上来,两手扶着他的摊子,说,你他娘的不是算命的吗?连个八字也不会看,算个鸟命!说着,他两手一掀,就把摊子给翻了。笔摔在地上成了两截,一迭纸落在砚上,本就是黄Cao纸,洇水快得很,一下子就被墨汁染了个透。他蹲下来默默地捡东西。及捡到一个人脚边,那汉子一脚踩住他的手,大笑着说,来,叫三声爷爷,老子就放了你!
他的手被踩住,只能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半跪着,老实道,三声爷爷。
这么一叫,让些围着看热闹的人笑起来,笑的却是那个没讨到好处的汉子。那人脸上挂不住,脚下正要发力,却觉得自己像踩在一片云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了。那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懵懂地摸着头,咦?我怎么突然就摔了?他茫然地看着同伴们,结果却是被同伴狠狠嘲笑。他肚子里立刻就腾起一阵邪火,娘的,见鬼了!那算命的已经把东西都捡起来,正背对着他收拾摊子。他大吼一声扑过去,非要狠狠揍一顿才能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