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意外的收获,令他欣喜万分,便毫无保留地响应着师弟。
及至事后与师弟整理时他才悠悠说,师弟刚才好热情,叫师兄很是欢心呢。因心绪紧张起伏落差,想来练功的缘由太过耳聪,听到了远处的话,且因自己刚刚慌张之下做出那般狂浪的行为,师弟便很有些恹恹,想要怨责,却又无从责起,反倒是自己先从了的,便不肯说话。
他知道过了头,便只去替师弟拢头发,口道,是我不好,失了控。
师弟的帽子也许掉落溪水里被冲走了,只这么一头白发垂着,略显得突兀。他将师弟的头发拢好,又扣上自己的帽子。然后与师弟十指相扣,他低声唤,师弟……两个不知也唤过多少次的字,此时在他口里变得柔软且多情。师弟道,我并不怪你。
与他交指相握,师弟道,你而今只在江南待着,甚为不妥。他摩挲着师弟的指尖慢慢道,我入则号令群雄,出则睥睨天下,呵,这世间谁能杀我?师弟瞥了他一眼,说,至少我便是一个。他低笑起来,只有你一个。
山溪深处,桃花盛极。
二人抵足而坐。
他想,若与师弟议的不是兵戈杀伐,而是风月,和这美景便相衬了。
然而,只是这么一个念头而已。入了江湖,才知身不由己,沾了红尘,方悟了无尽期。他想要风月,可没有闲逸的时间。他不要权位,偏偏党争之人容不下他。其实人们不懂,这个位置并不稀奇。坐得高了,容易摔死。为什么每个人都宁愿摔死而不要现世安稳呢?他笑,师弟,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蠢?师弟说,人世五苦,求不得便是其中一项。他揉着额角道,不是求不得,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求什么。世人太愚。既然他们不知,我便来告诉他们。既然世人如此愚昧,我便统治他们罢。
只是这统与治之间,他说的是一句话,走得却是权谋心机。
一将功成,枯骨垒山。
等回过神来,再不复当初。
退隐吧。
师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走了。他一愣,忽然笑得欢欣。
尘世。
从那以后一百多年里,天下里再没有了那个令人畏惧的名字。谁都没有料到这个专制的统治者就这样轻易的扔下一切跑了。那位帝王为什么离开,最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边城的茶楼里,说书人绘声绘色讲一段古老的传奇。
故事末了有个人很是感叹与惋惜,评论道,权力啊,那么诱人的东西,那皇帝老儿说放就放,这简直就是任x_ing么!另有个人又接口说,虽则任x_ing,可也是英豪之举。权势地位过眼烟云,这江山再好它也比不过美人一笑。
噗地一声,角落里一个人忽然呛了茶,咳嗽着。
坐他对面的那个便温声道,好友莫要慌,慢慢喝,慢慢喝。
两个人都戴了风帽。
风帽下面,一个是飞眉凤目,满面羞红,另一个则眼带桃花,正笑得一派温文和雅。
(二)
恍然又是一双甲子。
说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素还真给谈无欲梳头,用的是桃木梳,那时候谈无欲坐在窗前,满头华发散落。他一边梳一边惋惜,如今无欲的头发也全白了。梳平了,将半部雪丝挽一个髻,用红色流苏的簪子簪住,余下的任它垂在腰间。
他笑了笑,吟哦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谈无欲淡淡哼了声,说道,我是祸了国还是殃了民?
素还真就牵起谈无欲一缕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又从背后揽着他,说,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谈无欲便道,那就舍命陪君子吧。
素还真又笑,以前,无欲总叫我莫要总想着生死,怎么现在自己反倒说起舍命的话来了?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推门向外走去。
素还真很怕看到谈无欲的背影。谈无欲身子消瘦修长,隐匿在宽大的道袍之中,每每看到那样的身形,便觉得谈无欲要走了,去天涯,去月宫,去他找不到的地方。素还真很有些怕,疾走两步追了上去,将谈无欲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
此处不是半斗坪,风光更加秀丽,素还真以前便常说,半斗坪上风大,以后要选个无风无尘四季如春的地方来住着,饮酒种地夏荷冬梅地过一生。谈无欲就笑话他,你在半斗坪上啃萝卜都能把自己吃成个饼脸,换了别的什么好地方,成天吃着养着岂不是要胖成一个猪?素还真就叹气,无欲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比喻成养猪的?难道你喜欢养猪?
谈无欲便涨红了脸,谁稀罕养猪!
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这么一处地方。
无风无尘的。
素还真搬了块石头立在外面,说,这地方我们须得取一个好名字。无欲你说叫什么好?谈无欲立在远处,口里指挥,往左边移过去一点。偏了偏了,回来。哎,好像也不是很好看,还是往左边放吧。不行,这位置不好,坏了风水,往后挪一点……哎呀不是那么移的……算了算了就这么放着吧。素还真擦擦头上的汗,问,谈无欲你是不是故意的?谈无欲惊讶极了,你现在才知道?
素还真拉着谈无欲,将手指着那块石头说,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玉海擎天吧。谈无欲愣住,欲海情天?他十分羞愤地瞪了一眼素还真,立刻拔出拂尘在石头上刷刷刷甩出三个杀气腾腾如刀如剑的大字,无欲天。素还真一看就笑,说,这样不好吧?他本想说无欲不成天,若是没了这个无字,岂不是成了欲天,又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谈无欲会写这三个字,脑子里只一想便大笑起来,便说,都依师弟的。
一百多年。
谈无欲说这地方我住惯了,以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
素还真后来果然看到了无欲天,便偷笑了很久。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素还真在无欲天的一汪清潭里种满了莲花。原先谈无欲说,你偶尔也换点别的种。素还真笑,说,无欲无欲,你见了这莲花便如同见了我,这样多好?
谈无欲便不说话了。
他常常排看素还真的命盘,看多了便觉得劳累。素还真每每问起,他便转话题。如此两三次,素还真就不再问了。素还真感叹,这都是命。趁着谈无欲也有些怅然的时候偷偷亲了一口他,然后笑着用四象无形步跑了。谈无欲在后面追,恨道,你莫要得意,每次都用如此诈欺的手段!
到最后,总都是素还真赢。
谈无欲便发狠练功,将素还真的功夫一个一个地琢磨了个透。
谈无欲练功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素还真就说,无欲,无欲天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任何人,岂不是单指我一个?谈无欲答,如此你岂不是面子上要好过一些?素还真便温柔道,无欲无欲,一个家里不需要两个人武功都好的。
谈无欲只是听着,并不答话。
素还真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笑得很开怀。
其实素还真知道自己的命,就算不知道,看谈无欲的样子也能猜到七八分。谈无欲的心藏不住事。他想,这便是因为谈无欲欢喜他的缘故,所以任何事都不欺他瞒他。谈无欲不愿让他看到的命盘,怕必然是惨不忍睹了。只是他夜观星象,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并不曾出现晦暗的景致。然则天象这种事不比得命盘那么细致,只能约摸看个大概,或许时机未到而已。谈无欲不提,他便也装作不知道。
素还真和谈无欲有时也外出游历个一年半载。
游历的时候,听说宇文天一把火把欧阳山庄给烧了。
素还真对谈无欲说,这个人手段毒辣,要不得。谈无欲点头,又说,你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比别人要有些手段的。素还真便说,若是要看住一个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把他变成自己人。这样,他有什么动作,总能比旁人预先知道一些的。谈无欲便有些漠然地笑。
那时候他们建了个黄山八珠联。
素还真不放心欧阳上智,一天不看到那个老家伙的尸体,他一天不能心安。这点他没让谈无欲知道。他跟谈无欲说,无欲无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谈无欲就握着他的手笑,你莫要被他拉下去了。
彼时谈无欲的笑容里很有些惶然。
素还真没有注意,他当时只是想起了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里,太阳和月亮都沉到海面以下去了,周围漆黑一片。素还真很少做梦,可做的梦都大体有些预言的意思。譬如他曾经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中,周身笼罩着月光。第二天,师父就带了个清清冷冷的童子上山。又譬如他曾经梦到过谈无欲对他说,我欠你的,怎么还呢?那时候师弟是好着的,他醒来后果然就看见了活生生的谈无欲。
欧阳上智这个人,太过y-in沉可怕。那场灭了欧阳一姓的大火,没能烧死他。他还活在某个角落里,用蛇一样的目光盯着这个世界,盯着素还真和谈无欲。
素还真又想起八趾麒麟说的话。八趾麒麟夸口说,这个天下迟早都是素还真和谈无欲的。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人有魔火教之主,宇文天,欧阳上智。如今魔火教衰微,宇文天收为己用,只有这个欧阳上智,不见了。
素还真心里就恨。
八趾麒麟怎么能把谈无欲也搅进去呢?
这件事谈无欲不知道。素还真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
素还真想,只要欧阳上智死了就没事了。只要他死了。
可欧阳上智还活着。
还在某个角落里活着,像一条毒蛇,用他贪婪的目光盯着这个武林,盯着他,盯着谈无欲。素还真冷冷地笑,对付毒蛇,就要用另一条比它更毒的蛇,须得从这毒蛇的内部往外吃,方能叫它万死不得超生。
素还真。
谈无欲喊他。他回过神,将谈无欲的手在手心里捏了捏,温和地笑笑,什么事?谈无欲将眼神收回来,垂眸说,我想杀一个人。素还真扬眉看着师弟,温声道,无欲想要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