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偏过一点头,轻笑道:“心理攻陷?这个素来屡试不爽吧?”那指尖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仍旧温柔得让人叹息,耳边的声音简直就是在招降:“呵,这样不好吗,有什么可在乎的。”
我放弃似的长出口气,放松了身体靠在他颈上,那里规整的脉动让我有种沉入黑暗的安稳感。
谁还没有过或多或少的幸福时光呢?不同之处在于,有些人得到的太早,而后失去;有些人历尽艰辛,而后才终于得到。
珍惜,这个词最是折磨人,我们总是在该用的时候不用,等体会到时就已太晚。
我自然也并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把我重要的记忆好好珍惜,所以现在每每想起来便总是在悔过。
那时我还并没有长大,纯真的岁月里虽然夹杂着被教训的回忆,却可以算作是最温暖的记忆。父亲是严肃标准很少沟通的严父,交流少,要求却高。他的动辄责骂虽然不至于对我在身体上造成什么伤害,却始终让我对他心存敬畏不敢亲近,而最为“敬畏”的时候就是他喝醉酒回来的时候。虽然并没有无缘无故的揪住人就揍,但放在平时父亲只是皱眉或者斥责几句便了事的小事情,他如果喝完酒回来那待遇就是狠狠地揍一顿,无论男女,不管大小。所以母亲、姐姐和我每次都期待着父亲的酒劲赶快过去,或者希望他醉得更厉害些,直接不省人事地倒在床上睡觉,我们就不必那么提心吊胆。
家里自然我是被揍最多的,但男孩子总归皮糙肉厚些,打了几顿也不当回事了,倒是每次见到波及母亲和姐姐时,我总觉得比打在我身上更难受。当然我每次都冲过去告诉父亲让他打我好了,但往往都被父亲揪住领子扔到一边,而后龇牙咧嘴、头脑发晕的看着她们。
母亲很疼我们姐弟,但没什么学历的她也只能在生活上照顾我们,尽她所能的来表达她的疼爱。我和姐姐最是亲密,姐姐大我两岁,成绩超好性格温柔,像所有的姐姐一样纵容宠爱我,我仍能清晰的记得她的笑容她装生气的样子,她给我补课心疼我恶补学业的黑眼圈……但,所有的一切我那时都理所当然的享受了,却压根无法意识到那是多么幸福的记忆。
记得我有次半夜起床,模模糊糊中竟然走到父母房门口,惊讶的发现面前有灯光才知道回头,但也意外地听到些父母亲之间的谈话:“……那种时候,我真是没法控制自己,唉……”“知道这样你就不能不喝……”“……不说也罢。我心里一直是有你有这个家的……你要相信……”“……唉……”我记得那无意间从门缝中瞥到的母亲的样子,母亲抚着手上青紫的痕迹,无可奈何般的叹息转开头,神情伤痛却隐约不舍。
后来才知道,我们的家庭一度可能破裂,但后来却始终没有。想来,那时我看到的也许约略就是父亲在承诺以后少喝酒以维系这个家之类的吧。
——以爱之名。我们奉了这被天主所赞的“爱”的名义,但实际上做的又是什么事?
当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也许意识到端倪也许根本不知情的日子里慢慢发生、发展、消亡,日子终于还是来到那一天——
那一天本来计划好要外出全家郊游,但中途被父亲朋友的到来打断,我很是不忿地以为计划要泡汤,谁知后来终于还是成行。多了父亲的朋友几人,但总算也还是玩得尽兴开心,当然唯一不那么好的事情是父亲的朋友们理所当然地带了酒同去,我们一边玩得开心,父亲也和朋友们喝得同样尽兴。母亲中途曾前去劝父亲少喝些,但那样多朋友一块喝酒的场合,父亲怎么可能会听母亲的劝说。我们也劝母亲算了,我们开心我们的,不管他们就是了。
但这还算愉快的一天,结束的时候却居然是这样的方式。
我还记得飞快的车速,记得疯了一样掠过的景物,记得忽然而来的天旋地转,记得震天一般的响声后我失去了所谓的意识……等我在车厢里弥满着的酒精气味里被惊醒过来,意识没有恢复完全痛楚却凄厉,然后隐约听到姐姐气若游丝但一直在鼓励我的声音;母亲抱着我,我觉得安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慌,因为她的身体正在从温暖渐渐变得冰凉;不知道外界的什么挤迫死死困住身体的感觉,间或有陌生的气味飘过来,似乎混杂了汽油的味道;浑身越来越痒也同时在变得麻木;我睁不开眼睛,只闻到鼻端一直有浓郁刺鼻的铁锈味……
脑子混沌而迷乱,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出现了刺耳喧闹的声音,警笛?救护车?还是正在人声鼎沸?人们都在干什么,这所有的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是在哪?为什么浑身冰冷却丝毫移动不了身体?姐姐和母亲呢,她们怎么了?父亲呢,唔……身体被外力移动,袭来的巨大痛楚让我眼前一黑,不知人事。
再醒过来时觉得自己就像被重新组装的机械人,身体散了架一样剧痛沉重涣散;脑子里有往复来回的东西却根本没法分辨是什么;偶然睁开眼,见到的都是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地方;周围的气味陌生冷漠,我的莫名恐慌常常在下一刻被药力催睡过去。
等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式醒过来不用整天吊着输液瓶卧床的时候,眼见到的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我心里慢慢觉得发空发虚。而那些陌生的人对我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让我可以的话叙述事情经过;说什么其他人都已经办妥一切后事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说什么街道办会负责我以后的生活学习……他们说的一切我都不明白,他们在自说自话些什么啊?!我的家人呢?!我固执地认定,他们只是还没法过来看我。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拒绝思考,但周围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却拒绝不了,那些进出病房的人们、陌生的人们,时不时会对我投来那种眼光——就是那种可怜街上流浪小猫小狗一样怜爱的眼光。我很不自在,也莫名气愤。我有母亲和姐姐,我有家,我有亲人——我用不着别人来给我递送这样那样或可惜或可怜的眼光!
一直到,当我的身体都差不多可以下床了,仍旧没有见过我所有熟悉的人,我仿佛忽然间意识到,有什么,已经彻底失去了。
脑海里有很动东西纷至沓来,姐姐的声音,说,小弟你要活下去,坚持住,姐姐很爱你,你要乖,要好好的活下去;母亲把我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有什么撞得她颤抖,却一直没有放手,我记得满眼的画面,是她深蓝色的衣服在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颜色;父亲闷哼的声音几不可闻,但也依稀记得他低沉的声音传过来,说着,我们姐弟要活下去,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