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禅室,他带上门,屋不大,前后左右最多五步,北墙上有一个小龛,供的不是观音也不是三清,是一个牌位,光秃秃的没有名字。
他像每早每晚做的那样,把线香在烛火上点燃,三支,吹一吹,c-h-a到供炉里,不像对神对佛,他显得安静恬然,像对一个朋友一个家人,小龛对面有一张大椅,他到那上头坐下,不说话,就那么呆呆靠着。
外头他的女人在抱怨:“他作什么孽……天天在那屋里一呆,把我放在……”夹杂着哭音,“告诉他……我不活了!”
屈凤把眼瞪着虚空,没听见一样,突然,有敲门声,是他的长随:“大人,社里传话过来,说东西送过去了。”
屈凤还是那个样子,出着神,懒懒把眼眨一眨,说了句:“知道了。”
“督公,刚送来的!”小宦官撅着屁股给郑铣扇火盆,满满一盆新炭,旺旺烧着,炭芯儿透红,炭皮儿发白,“是好炭,爷爷,你闻这烟,一点儿不呛人!”
郑铣搂着他那宝贝儿子,横躺在榻上看,确实没多少烟:“叫什么名?”
“红箩炭,”小宦官殷勤地摆着扇子,“说是南边进贡的,咱用着好啊,下头再给送。”
大半夜的,孩子已经睡了,郑铣偏掐着脸蛋逗他:“来,我大宝儿看看,这炭好不好,你喜欢,爹天天给你烧!”
孩子瘪着嘴,蹬着小腿小脚,一副要哭的样子,郑铣一看他那样,便哈哈大笑,捧着他的小脸“啵啵”地亲,这时候有火者来通秉,说屠钥到了,郑铣恋恋不舍地放下儿子,披衣出去。
屠钥等在阶下,见着他,恭敬地叫一声:“督公。”
自打他放谢一鹭走,郑铣就不大得意他,板着一张脸:“说。”
“京里传消息回来,”屠钥也知道他对自己不信任了,说话不温不火的,“廖吉祥调到司礼监,仍是正四品,任随堂太监。”
“果然……”郑铣把舌尖在牙齿上一扫,那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安心了,又好像嫉妒得很,“都瘸了,也忘不了……”
背后“咣当”一响,门从里头推开,小宦官跌出来趴在门槛上,没命地咳,边咳,还呕出一口秽物。
第53章
进了腊月,儿子下葬的第二十一天,郑铣亲自领着锦衣卫,把屈凤的宅子给围了,他难得披了大甲,坐在马上,马头前有一个穿白的小宦官,抻着脖子喊:“屈凤!你用下作手段算计我们督公,害我们家哥儿丧命,今天要你血债血偿!”
和上回屠钥来围时一样,屈尚书府大门紧闭,可和上回不一样的是,高高的院墙上趴着一排弓弩手,院子里的人也都全副武装,那是屈凤雇的私兵,上次他们喊话请屠钥“进来喝茶”,这次却喊:“哪个算计你家了!你们自己烧红箩炭死了人,还往我们头上栽,来硬的我们奉陪!”
出事后,郑铣找人查了,红箩炭火足烟细,可烧不好确实会憋死人,他咬牙切齿,那炭实实在在是咏社的人辗转送来的,这口窝囊气他咽不下去:“别跟他们废话,撞门!”
他的人推着破门锤就要上,屠钥这时抢上来,瞄着院墙上蓄势待发的弓弩,劝郑铣:“督公,我们只要一撞,墙上立刻会放箭……”
“滚开!”郑铣在马上一脚踢开他,“给我上!”
这也算得上千钧一发之际了,眼看巨大的破门锤奔着屈凤家的朱门就去了,陡地,说不清从哪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的,还有铁甲的碰撞声,至少有几百人。
郑铣看向屠钥,屠钥握住刀,惊惶四顾:“不是我们的人!”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大道两边的街上就泼水一样涌进来黑压压的甲兵,领头的是锦衣卫缇骑,全亮着刀,把郑铣的人夹在中间。
“什么人!”郑铣惊了,气急败坏地喊。
当兵的是没有嘴巴的,他们整肃地站立,不发出一丝声响。
郑铣虚张声势又喊:“在南京,什么东西敢跟咱家撒野,滚出来咱家看看!”
静了一刹,东边的甲兵轰然朝两侧分开,刀枪架起的窄路中间骑马过来一个人,那是个大珰,老远的,一身坐蟒大袍就金闪闪晃了人的眼。
郑铣立即从马上下来,皱着眉望过去,片刻,他认出来了,惊诧地,从齿缝间迸出一个名字:“仇鸾?”
仇鸾,戚畹的心头r_ou_,正四品太监,之前一直在御用间管事。
“阿叔!”仇鸾按辈分,喊了他一声,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在宫里的时候也有交情,这人长得极精彩,飒飒的,一口白牙,笑起来星星一样,有凛然的锋芒。
郑铣心里打鼓,但仍笑着去迎他,一人一马在刀枪的寒光中慢慢接近,仇鸾不下马,稳稳地居高临下:“侄子来,也没先跟阿叔打个招呼,有罪有罪。”
他来者不善,郑铣冷冷地笑:“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人……”
“老祖宗说南京乱,”仇鸾从马上弯下腰,看似亲切,实则很不尊重地在郑铣肩上拍了拍,“怕我吃亏……”
郑铣哈哈大笑:“阿叔在,你能吃什么亏!”
仇鸾也笑:“那阿叔,”他还是弯着腰,提起一只穿皮靴的脚,鞑子一样野野踩在马鞍边上,“织造局在哪儿,给侄子指个路?”
织造局?郑铣一抖,他是来接廖吉祥的班的!
“哎呀,”仇鸾就势抬起头,盯着屈尚书府,和府墙上探出来的一排弓弩,“这是什么人的宅子?”
郑铣睚眦欲裂,他带这么多兵来,能不知道墙里躲的是谁么:“是礼部尚书屈……”
“那我得拜会一下呀!”仇鸾甚至没让他说完,踢马就朝那扇朱门驰去了,甲兵里立刻有两骑追出来,随在他身后,穿飞鱼服,是贴身护卫。
郑铣眼见他们去叫门,墙上的弓弩手全数撤回,大门敞开,仇鸾摇着缰绳,潇洒地走马进去。
他的甲兵没散,屠钥从后头跑上来,贴着郑铣的耳根问:“督公,还撞吗?”
郑铣转回头,瞪着屈尚书府,恨恨地红了眼睛:“收了,回去!”
过小年那天,仇鸾在他的宅子里大宴宾客,文的武的,南京排得上号的官员全请了,独独没请郑铣,让谢一鹭奇怪的是,他在家闲呆着写春联的时候,居然有小火者来敲门,给他送请柬。
开头他没想去,可快到时辰了,仇鸾竟然派轿子来接,谢一鹭一再说他“挂冠”了,人家客套地就是不听,他勉为其难的,只好上了轿。
仇鸾的府邸安在卢妃巷,很热闹的地方,门口挂着红灯笼,新刷的墙,进去了有人引着到席上,他坐到末位,远远看见屈凤,意气风发地坐在头桌。
他来的晚,这时候七七八八都到齐了,不一会儿,主家从后堂出来,太监嘛,都讲究个排场,仇鸾也不例外,自己穿红花大袍,后头跟着一打锦衣卫,飞鱼服五彩斑斓的,替他擎鹰牵狗,给他拎鹌鹑。
仇鸾自己说,他最好斗鹌鹑,开席前,要先斗一盘鹌鹑,助助兴。
那两只东西一放出来,就见血了,在大堂中间,堂而皇之地,抖落一地羽毛,在座的大员都很尴尬,有好事的自作聪明,谄媚地举起酒杯,恭喜仇鸾来南京提督织造。
仇鸾翻起眼睛看了看他:“我花了三万两金子的登仙钱,才当上这个织造,”他不屑地讥笑,“用得着你来恭喜!”
席面上“唰”地静了,他的脾气和廖吉祥、郑铣都不像,敢做事、敢说话、敢出格,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候再看前头斗得血r_ou_模糊那两只鹌鹑,便都有些心惊r_ou_跳。
外头轻轻的又有脚步声,众人得了解脱似地纷纷去看,是“彩衣裁窄袖,翠钿压眉低”的戏子们到了。
过小拙在里头,很不起眼,打头的是近来正在风头尖儿上的玉交枝,一副巴掌脸,眉目间常有含春之态流露,坊间时兴拿梁简文帝那首《娈童诗》来夸他:翠枝含鸳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笺织细橦花。揽袴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他笑嘻嘻地坐到仇鸾身边,无骨地往他身上靠,被拦腰搂住了:“督公,”他缠绵耳语,“多怜见小人!”
仇鸾没答话,打量着过小拙,招了招手,过小拙的打扮不像从前,清苦含蓄了许多,他俯首提裙过来,坐到仇鸾另一边。
之后就是开杯、吃菜,谢一鹭看没什么事了,起身想走,这时候仇鸾突然说:“我最讨厌什么,”他问玉交枝,“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