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最上层的空间有一些铺设得不算阔绰的娱乐设施,一般只有闲来欣赏海景的乘客才会上到这来,也是最后一个没被我搜寻过的地点。
不抱希望地在栏杆边东张西望着,就在这时,我忽然在寥寥无几的人影中看到一抹明媚的金色,笑得很开心地坐在泳池边,似乎正在和什么人玩着水球。
“——茉儿!!”
Chapter 30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自己失踪已久的妹妹,我的喜悦几乎冲上云霄,下一刻便径直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与此同时,暗处的泳池内正在和茉儿玩耍的人似乎吓了一跳,扔下水球便匆忙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中。
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可我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感动中,根本顾不上其他。茉儿抱着水球,困惑地仰起头来看着我道:“……安杰罗哥哥?”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法向茉儿解释她的哥哥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原因。现在的时间线里那个小屁孩马诺这会儿还在乡下老家,根本没有理由会以成年人的姿态出现在这艘船上,让茉儿相信我就是她哥哥显然是个难题。
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我最终也没能想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来,只得再次抱紧了她。“不,茉儿……我是你哥哥,马诺。”我对上那双蓝盈盈的眼睛,急切而认真地扶着她的双肩道,“仔细地看看我,你能认出我来的,对吗?”
……
茉儿茫然地看着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后,忽然深沉地问道:“我喜欢什么颜色?”
我松了口气道:“绿色。因为村里最漂亮的女裁缝总是喜欢穿绿裙子,而你很想成为像她那样独立又优雅的淑女,对吗?”
她点点头,又道:“我的猫叫什么名字?”
“你哪里来的猫,只有一条在田间捡来的小猎犬;你给她起名叫诺马,因为这个我和你吵架,足足一个星期没跟你说话,然后你才给她改名叫蝴蝶。”
茉儿眨巴着湛蓝的眼睛,又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脸颊,这才恍然大悟道:“是哥哥!”
她扑进我怀里,就这样接受了我的身份,甚至也没打算问一问我变成这样的原因。如果是十年后的茉儿,可能未必会轻信一个陌生人,而心思单纯的小孩子对异常事物的接受度却显然比大人高得多。
我抱着怀里小小的身体,欣慰得几乎红了眼眶。虽然我刚刚登上这艘十年前遭遇神秘事故的幽灵船,也不知道即将面对怎样的灾难,但唯一肯定的是,我会保护好茉儿,绝不会让她在我身边有半点闪失。
抬起袖子擦了擦她还沾着水珠的小脸,想起刚刚那个消失的熟悉身影,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般问道:“茉儿,你刚刚在这里做什么?”
茉儿依然抱着水球,闻言便乖巧地答道:“葛德文老师说要去向船长先生借望远镜来观星,我就在这里等他,然后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过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玩,我就答应了。”
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道:“那个大哥哥是人鱼吗?”
“当然不是,大哥哥有双很漂亮的腿。”茉儿说着,居然递来了一个嫌弃的眼神,“世界上哪可能会有美人鱼,哥哥你都多大了,还相信童话。”
“……”
我沉默下来,想了想又问道:“那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嗯……石蒜花一样漂亮的红色。”
听到这个比喻时,我身躯一滞,忽然有些心跳加快。来自湾区各地的贵族们几乎不可能会有红发,即便有平时也会用染料将自己那不够纯粹的血统遮掩住,而我之前更是没有在这艘船上看见任何石蒜花一样鲜艳的存在。
看似不可能的答案呼之欲出,我连忙又问道:“那他的眼睛呢,是绿色的吗?”
也许是被我那突如其来的亢奋吓了一跳,茉儿歪着脑袋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小声道:“绿色……呃,这里实在太暗了,我没有看清……”
“是绿色的哦。”不远处传来一个悠悠的男声,“只不过他眼睛上像是有伤,视力不太好的样子。”
我回过头去,家庭教师葛德文正拿着望远镜,倚在栏杆边懒散地看着我们。他戴着毡帽,长长的刘海几乎盖住眼睛,只露出鼻梁下弯起一丝弧度的嘴唇。
我一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麻烦来。
和加西亚子爵同属湾区的葛德文家族在多年前几近没落,而因为老葛德文在年轻时与我的养父有些交情,困难时全靠我们家接济才勉强撑得下去,他们的儿子小葛德文也被聘来当我和茉儿的家庭教师;时隔多年重逢自己的老师,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可此时在这里遇见他,我却隐隐觉得头疼。
葛德文在当时的风评几乎算得上是第二个小加西亚,对一切功名利禄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原本是个海洋生物系的大学生,却又跑去钻研星象学和神秘主义,最终成了一名旁人眼里不可说的诗人和占卜师。
不过他虽然行为诡秘,为人却还算靠谱,讲起课来也生动有趣,很受孩子们的欢迎;这也是我的养父母放心把茉儿交给他的原因。想到这位老师平日里吓人的洞察力,又想到他应该已经在这里观察了我们很久,也听到了我和茉儿的对话,我本能地瑟缩起来,有些不敢看他。
“好了,我的小天使,你似乎该睡了。”
他走到我们面前来,而茉儿犹豫着看向我,我也只得道:“去睡吧,哥哥明天再来找你。”
目送着葛德文拉着茉儿到客舱中睡下,我待在原地,心里也清楚他刚刚的潜台词是什么。过了一会儿,葛德文果然返回到这里来,伏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又瞥了我一眼:
“……你刚刚对茉儿说,你是马诺?”
我迟疑了一下,见他似乎没有把我当成诱拐小女孩的变态男人,语气里也没什么质疑的意思,倒像是在等待着我的解释一般,心里不由得微微激动起来。我忘了葛德文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以他对非自然现象的研究,应该不会觉得难以置信才是。
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来历全盘托出;口干舌燥地解释了一遍之后,葛德文也抽完了第三根烟。我知道自己解释得不算清楚,好在他毕竟是比我聪慧得多的老师,直接替我总结道:
“你是说,极地欢喜号会在不远的将来遭遇一场未知的灾难,而你在十年后为了寻找茉儿登上这艘船,遇到了同样上来寻找叔叔莫兰的人鱼维利嘉,却不小心爱上了他,以至于双双被诅咒回到了十年前?”
“就是这样。”我不抱希望地看着他道,“您相信我吗?”
葛德文轻笑一声,按熄了手中的烟头。“信,怎么不信。”他望向夜色中平静而幽深的大海,淡淡道,“你也知道我算半个先知,马诺。早在我登上极地欢喜号的第一天就发现,这艘船上所有的人都面带死相,或许根本活不过明年,会遭到厄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见我脸色发白,他很快又道:“放心,茉儿没有,不然我怎么可能还放心带着她继续旅行;茉儿从小就是福气的相貌,一生都会无忧无虑,逢凶化吉。”
这个回答并没有使我满意,我皱了皱眉,还是道:“既然你知道极地欢喜号是艘不详的船,为什么还偏要挑在这种时候出海旅行?”
“……我在登上这艘船之前给自己占了一卦。卦上说,幽灵船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金发青年会实现我的愿望。”他说着朝我看来,“我本以为他是那个奇怪的安杰罗,不过他的死相是这些人中最重的一个,所以我才叫茉儿远离他;正在纳闷是不是自己算错的时候,你却出现了。”
……
眼前家庭教师的话显然比我的由来更加令人费解。“你的愿望是什么?”我顿了一下,问道。
“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到另一个没人认识我的世界去。”
我瞠目结舌:“你、你想让我杀了你吗……”
闻言,葛德文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马诺。”他说着从栏杆边直起身,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道,“今天的会话到此为止。已经很晚了,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继续聊。”
他说着便裹了裹风衣,迈着疲惫的步子朝下层的客舱走去。“喂,你的名字是什么?”我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便喊道,“既然我们现在年纪差不多,叫你葛德文好像不太亲切。”
葛德文回头瞥了我一眼,挥手道:
“不论你长到多少岁,我都是你的老师,亲爱的马诺。”
……
葛德文走后很久,我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又忘了问他刚刚那个红发年轻人的事。
虽然心里也清楚他几乎不可能是维利嘉,可那过于相似的特征和熟悉感还是使我有些心神不安,但又无法在这个时候追上去打扰曾经的老师,只好悄悄溜下甲板,想先在货舱里找个地方将就着睡一晚上。
或许比约恩说得没错,我的到来根本无法改变维利嘉已经死去的事实;可凡事总要一试。如果我最终也无法在这艘船上找到令他起死回生的办法,再选择向那位奇怪的海神妥协也尚且来得及。
我轻手轻脚地溜过安杰罗的水手舱,朝这艘船更加隐蔽的深处走去,想要找到一个能安稳睡觉的角落;这时,我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舱室中有一些不太均匀的呼吸声,时重时轻地响荡在耳边,像是聚集着受了重伤的病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