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谛听垂下头,眼中幽紫光泽流转如水,“沙陀哥还是在鬼市陪着王老爷的好呢。”
“知道啦,你这小家伙,马上就要远行了,行李收拾好了吗?别替我cao心啦,你自己也要好好的啊。”
“嗯,我这就回去收拾。”谛听眯起眼睛对他一笑:“沙陀哥,我走啦,你要记得我哦!”
孩子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郭行真已经把家当打点干净,自己背着个藤箱,塞给谛听一只小包袱:“道完别啦?走吧!”
在码头雇了行船,老小两个站在船头,转头看向越来越远的都城,默然无语。
“要变天了……”郭行真摇了摇头,率先钻进了船舱。小小的谛听静静看着曾经的故乡逐渐从视野中消失,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沙陀哥,无缘再见了……”
“果然,她派你来拿我。”堵住府邸大门的军士让出道来,狄仁杰微微苦笑,看着尉迟真金带着裴东来缓步走来,仿佛只是到狄府赴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家常宴席。
“既然上了那道折子,你狄仁杰自然早该知道这结果。”尉迟真金淡然一笑,蓝色的眼睛不经意般扫过庭中Cao木:“牡丹再好,也只能在花期盛开。眼下严冬霜日的,这墨楼争辉也只好光秃秃地待着了。”
“冰雪消融后,自然又是百花争艳之时。”狄仁杰眉头渐渐舒展:“尉迟,狄某问心无愧,任凭处置。”
“本座向来欣赏狄大人胸怀坦荡。”尉迟笑着抬起手:“请。”
狄仁杰刚上前几步,突然有人从一旁蹿出,举着镣铐便要给他用上。
裴东来抬脚将来人踹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冷眼看去,原来是跟着二人前来的刑部官员之一。见对方满脸怒气地瞪着自己,裴东来冷笑一声:“此次缉拿狄仁杰,是天后对我大理寺下的旨意,你们刑部的来凑什么热闹?这里轮得到你来管?”
那人不甘心道:“但天后陛下有旨,大理寺只管缉拿,狄仁杰此案是要移交刑部审理的!”
“说得不错,”大理寺卿挑起眉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是何人?”
“在下刑部都事周兴……”
“原来是周都事。”尉迟真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中马鞭,似是在赶走什么恼人的蚊虫:“天后命本座将狄仁杰缉拿归案,交由刑部审理,刑部诸官且将大牢收拾干净准备关人便好,周都事还请回去转告刑部尚书,缉拿犯人乃是我大理寺分内之事,不劳他费心。”
大理寺卿发话,周兴不敢再顶撞,只是仍不死心,硬着头皮道:“狄仁杰那亢龙锏,尚未收缴……”颈间一凉,他惊恐地盯着裴东来架在自己喉咙上的佩刀,把下面的话囫囵咽了回去。
“要本座给你牵马吗?”尉迟真金看着周兴的目光与看死人无异,周兴心中暗恨,却也只得行礼离去。
“尉迟大人好官威。”狄仁杰忍不住笑道。
“抓紧在路上笑吧,”尉迟真金瞥他一眼:“进了大牢,你就只能靠自己了。刑部那帮人,最爱屈打成招,我看你最好不要嘴太硬。”
“尉迟,你真的不去收亢龙锏?”
“亢龙锏是先帝赐给你狄仁杰的,若天后不放你,你拿着它又有何用?若天后赦免了你,你拿着它又有何妨?”
“哈哈哈……尉迟大人英明!”狄仁杰开怀大笑。
刑部大门外,狄仁杰正色揖手为礼:“尉迟,东来,多亏你们,狄某在入狱前保住这最后一点尊严,多谢了。”
尉迟真金笑了笑,并不说话。裴东来略带嫌弃地看看狄仁杰:“俗话说祸害遗千年,狄仁杰,你的命长着呢。”
“如此,狄某就借东来吉言了。”狄仁杰洒然一笑,转身随狱吏而去。
“他倒洒脱,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拷问。”裴东来哼了一声,引得尉迟笑着看过来:“东来,你在关心狄仁杰?”
“我才不关心他,”东来嘴硬道:“只不过他毕竟在我们大理寺待过,若是被刑部这帮小人打软了骨头可不行!”
“说得好,”尉迟赞许道:“狄仁杰是个人才,自然不能让他们整死了。”
“师父有何指教?”
“别贫嘴啊,明天有大事,大理寺上下必须严阵以待,知道吗?”
“是,大人!”
次日,天后当朝废皇帝为庐陵王,连同妻子贬出长安,软禁于均州,立先帝幼子豫王李旦为帝,改元文明。因天后临朝称制,新帝反而不得上朝听政,天下震动。
第三十四章、人事多错迕(下)
沙陀愣愣地看着狄府门上的封条,转身拉住路旁人询问:“这位老翁,请问狄府出了什么事?”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老头儿诧异道:“狄仁杰事涉逆反大案,已经下狱啦,府邸也封了!”
“狄仁杰逆反?!”沙陀被这个消息震得六神无主,半晌才清醒过来,转头向大理寺疾奔而去:“绝对是冤枉的!我要去找尉迟大人!”
“天后有命,狄仁杰逆反案交由刑部审讯,大理寺无权干涉。”尉迟真金抬眼看着满头大汗的年轻医官:“你既已销了假,便去办差吧。”
“可是大人!狄仁杰他,他,他冤枉啊!”沙陀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他,他不,不可能谋逆的!”
“冤枉与否,自有刑部审理。沙陀忠,你是我大理寺的医官,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尉迟真金目光微冷,有如实质的压迫感让沙陀低下头,不敢正视寺卿,怏怏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看他的样子,不像会死心。”裴东来一屁股坐在师父身边,抬腿架上文案:“师父,刑部真能审好这案子?”
“你这什么形状?”尉迟真金一掌把徒弟的腿按下去:“若要审个清楚明白,这案子就该交给大理寺。天后要拿狄仁杰开刀,把他交给刑部那帮人,只会审出天后想要的结果。”
“那狄仁杰岂不是要枉死?我看沙陀恨不得c-h-a翅飞去鸣冤呢。”
“天后不会杀狄仁杰,但活罪肯定跑不了。”尉迟沉思片刻道:“沙陀x_ing子单纯,不懂这些,八成要坏事,下衙后你直接打昏他,派人把他送去王溥那边看起来便是。”
“那他万一再跑出来?”
“腿长在人身上,他真要一意孤行,那谁也拦不住。”
“本宫正在想,尉迟卿什么时候会来为狄仁杰求情,你就来了。”天后招招手,示意大理寺卿上前:“你也来看看这图纸,本宫要将这乾元殿拆去,重修明堂,尉迟卿意下如何?”
“木石之事臣并不通晓,谨遵天后旨意。”尉迟真金在巨大的图纸上略略扫了几眼,压下心中突如其来的不安,低头答道。
天后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看见大理寺卿垂下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方才露出一抹微笑:“尉迟,狄仁杰胆大妄为,竟敢指摘本宫的不是,你还要为他求情?”
“启禀天后,臣以为先帝赐狄仁杰亢龙锏,正是赏识他直言极谏的x_ing子。他虽然上了那道谏书,却并不是存心与天后作对。此人才学出众,若能加以善用,实为国之栋梁。”
“加以善用?他的骨头上刺生得太多,不好好打磨一番,如何善用?”天后不以为意道:“依本宫看,最好让他去焚字库待个十年八年的,好好学学奏折该怎么写。”
“天后圣明,只是现下狄仁杰下了刑部大狱,万一受刑落下残疾,那空有再多才华也是无用之身了。”
“说到底你还是来求情的。”天后瞪他一眼,“本宫给你的御牌呢?拿着它谁敢拦着你探监?”
“臣谢天后恩典。”
天后却突然缓和了语气:“尉迟,本宫让你把这案子交给刑部审理,你是否不满意?”
“臣不敢。”
“不管你心里如何想,这案子决不能由你来办,”天后起身走到大理寺卿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本宫视你如子,这种事,不能脏了你的手。”
“师父……?”沙陀艰难地从铺上撑起身子,摸摸仍在疼痛的后颈:“我不是在大理寺……怎么又回来了?”
“大理寺的人把你送回来的。”王溥一把把他按回去:“敲晕你的人下手可真够狠,现在还青着。”
“他们把我送回来?”沙陀着急地挣扎着要起床:“师父,我要回去!”
“你别想!”王溥怒道:“不就是那姓狄的下狱了吗?逆反案,你不躲得远远的,居然还想凑上去!你想被当成同党抓起来啊?我怎么教出来你这么笨的徒弟?”他屈起指节可劲儿敲徒弟的脑袋:“你给我乖乖在这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他是冤枉的……”沙陀委屈地抱着头,见王溥终于收手离开,他忍不住开口问:“师父,你有一块先帝的金牌对不对?”
“有是有……你想干什么?”王溥紧张地看着他:“我告诉你,你可不许打它的主意!给我好好在这儿呆着!”说着,从旁边架上拿起一只匣子揣进怀里,出门将屋子反锁:“明天早上给你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