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未尝虚掷一日……所愧疚者……终究难以回报故人之挚情,恩师之错爱……
脚下传来石梁断裂的巨响,地面下陷震耳欲聋。
重心消失的那一瞬,眼前忽然浮出太华法术的清光,灰色衣襟在光芒中飘拂,夏夷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隐没在法阵之中。
黑暗吞噬了一切。墓室里只有土石撞击声不绝于耳。
连着棺椁花台的巨藤被碎石砸断,荡落墓底发出呼啸的风声。
初七背倚着石门滑下来,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顿时气力全无。
门外少年已经远去,而身后这扇门还能否开启,不需他说,乐无异想必也已经看出。
……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一番兵刃相对,他并非不明白乐无异的感受,一百二十二年前他曾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怎么会不懂。然而一切并非如这少年所想那么简单,黄尘清水,物是人非,其中种种纵然能够说得清,事实与立场又如何能改?
往昔虽不再,这条不知畏天的路却始终有人在走。
那么他是不是谢衣,又有什么要紧。
举起右手放在胸口处,那下面已经沉寂了百年之久。
想来也是奇迹。一个已经身死的人,还能分化两处,一边留存了他的经历记忆与未了之志,另一边给了他再续旧恩的百年时光。
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逆天行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切,几经辗转挫折也终于有了抵达终点的可能。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然而对凡人来说,如此地步大概已是奢望。
若说还有遗憾……便是结盟之事始终未能更改,一场下界讨伐终究无法避免。想来那时城中族民虽已迁徙,那人却必定会留下……
百千血债终要有人偿还,身后荣辱也只得任人评说。
当初在捐毒告别,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聚,却没想到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在苏醒的那晚就看见了他,虽然那时自己尚且神识未明,无知无觉。
跟在他身边,喊他主人,换了衣衫戴上面具,他严令若非命令不得擅自离开他身边,于是就亦步亦趋。
偶有喟叹,当时的自己完全不解其意。
冬日大雪,候在祭坛下没有用法术遮蔽,直到霜雪满肩手脚冰凉仍不自知。后来被他发觉,将自己叫过去,开了法术屏障把自己和他一起罩在里面。
瞳说,你是他的人,要叫什么名字都随他。
在帷幔后听他和下面的人交谈,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声调起伏。
恪守每一次任务的时限,回程总是比去时更快。
他说,你还有用,不可轻易斩断自己的锋刃,哪怕是出于本座的命令,也不行。
他说,初七,去吧。
不是一朝一夕,不是一眼一面,虽未白首,也已百年。
这样想着目光就柔和起来,虽然此时此地再没有谁能看得见。
有这段相伴,算不算长相厮守?
此生若就此了结,又算不算与他同归?
这百年光y-in里自己始终没有发觉真相,倘若还能再见一面,有句话或许可以说给他听……
……呵,已经没有“倘若”了啊。
黑暗里浮起微笑,浮华落尽,再无声息。
一生之中能遇到一人,相知,相望,相随,相守,大概已是世间少有的幸运。而多少坎坷流离爱恨聚散,也都抵不过一句“甘愿”。
甘愿为他死,甘愿为他生,甘愿为他披肝沥胆,挫骨扬灰。
夏夷则拽着乐无异浮出水面时,水底深处那座岌岌可危的建筑终于全面坍塌。空间撕裂成碎片,通道阻塞,巨大气浪几乎让墓塔入口的神农封印都颤抖起来。
墓道里,曾随着乐无异飞出门外的偃甲刀孤零零横在地上,掉落的石砖砸中了护手机关,封印砰然爆裂,一时间数点五色光团散逸而出,光华流转,像夏夜的萤火。
而远在千里之外,流月城主神殿中,沈夜才起了身又回过头去,视线停在妹妹脸上:
“小曦方才说什么?”
沈曦不解地抬头看他,眼睛清澈见底,疑惑地摇头:
“没有,小曦什么也没有说呀。”
“……是么。”
似乎有什么发生。
并非殿中祭司或族民的动作,也不是已被封入冥蝶之印的砺罂。反像是传讯法阵开启之前,灵力波动的那一刻,音信将至而未至,两处时空无限迫近几乎重叠。
然而没有人说话。什么也没有。
沈曦歪着头,看他微微蹙眉,沉思着不发一语,就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角。沈夜像是从怔忪之中回过神来,低头看看她,说,小曦还要哥哥再陪一会儿么?
沈曦有些欢喜又有些诧异:
“哥哥不是说,要小曦先自己去玩,哥哥还有事要忙?”
“……”
“哥哥,你在想什么?”
“……哥哥才记起,现在没有其它事。”
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纵身扑进他怀里,沈夜便伸过手臂,修长手指穿过长辫,将妹妹抱起。
尘雾如云层翻涌,瞬间覆盖了地面。墓室深处忽然传来隆隆闷响。
仿佛有什么植物在迅猛生发,绞扭着,牵拉着,若干枝条同时舒张,像星罗岩和广州码头上阿阮的血滴入土壤那一刻,却比那时更强烈了千倍。
巫山神女身怀Cao木生发之力,能令植物瞬间长成。
数千年沉眠的空间里,仿佛为了保护神女遗体一般,棺椁下的深渊中忽然有上百茎条破土而出,须臾间扎根散叶,枝蔓横生,化作虬结的巨树直破穹顶。
有清冷柔和的光从废墟中散逸出来,流转蔓延如幻觉一般。
是流月城雪后乍现的初阳。
是纪山三月第一场春雨。
静水湖泛起万顷波光。
无数矩木叶片在风里吟唱。
甬道里的五色光点透门而入,瞬时淹没其中。光华升腾,像脱了羁网的鸟群,朝未知之境振翼飞去。
[将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处暑第十四日。
百Cao谷联合中原各修仙门派及其它援助势力赶至流月城左近,安营扎寨暂作整备,秦炀放飞符鸟向闻人羽报讯。
乐无异四人自巫山返回广州,耽搁了一夜,次日清早动身北上。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白露第一日。
流月城。
八月过后一日比一日更冷,天空澄澈辽远。
城中花树有灵力护持,少有落叶,而荒芜的居民区里尚有为数不多的植物能结籽,陈旧石道上飘着一团团蒲公英般的白羽。
七杀祭司殿内,曲廊深处隐约有蛊兽呜咽咆哮,前来报讯的小祭司在这声音里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将手中法杖握得更紧。
好在他并不需要,也没权限进入这宫殿深处。
只在殿门处通禀了一声,就有一名穿着褐白衣袍,眼上覆着镂空面具的祭司出来接应。
虽然隔着面具,说话却并不冷淡,很仔细地听他将伏羲结界有下界人入侵,迁往龙兵屿的通道即将关闭之事说完,点了点头,说这就禀报七杀大人,说完想起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自我介绍:我叫十二。
是瞳大人几个月前造好的傀儡。
小祭司带着几分“竟然是傀儡人啊”的同情,又几分“好像也不比常人差”的疑惑,匆匆告辞离去。
留在殿里的十二对这些不着边际的感慨一无所觉,才要进去禀报,又想起瞳大人吩咐,要将放在外间的那支蛊笛取进去,于是又转了身往制蛊间走。
一排灰褐色的罐子,下面的银线网上红黑掺杂,制蛊所用的器具堆叠在旁边。
他在那排罐子前站着,对着其中某处有些发懵,那里以Cao绳编着一排圆筒,都是一样的大小粗细,颜色却有深有浅。筒身刻着简单的流月城符文,从左至右,刚好十二个。
十二隐约知道,筒里的蛊虫长相与碧血蛊有些类似,只是体形小很多,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特异,死了则会化作水墨样的汁液。这排圆筒中色泽深的都是被这汁液渗透所致。
深色的原本有多少他记不清楚,但眼下似乎又有一个渐渐变暗。他忍不住伸过手去将那圆筒拿起来,筒上的塞子封得完好,只是由下而上晕开淡淡墨染般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