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脱口就说弟子知错弟子以后不敢了请师尊恕罪。
沈夜便笑笑松了手。
本也没打算怎么样,吓吓他而已。
算是心意相通,但毕竟还隔着层师徒关系。
虽然他心里对这些伦理纲常不屑理会,谢衣也不在意,但是他的身份,谢衣的身份,对流月城来说都十分敏感,只要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这份美好连同拥有的一切都葬送掉。
好在他也并不要求那么许多。像现在这样每日相见,有正事说正事,正事说完就闲聊几句,偶尔有那么一点擦擦碰碰的亲密动作,夜半无眠时回想起来也会微笑。
五色石所余不多,神血至多支持百年。一整个烈山部压在他肩上,不能推卸,又找不到出路。也或许一觉睡下去便没有明朝?然而他却不能歇下来,哪怕是片刻喘息。
他便会在各种繁杂忙乱里,沉闷重压里,偶尔抬起头来去寻那双熟悉的眼睛。
常常一眼便能看见,然后那人便回以灿烂的笑颜。
他想他果然是天生光华,一语不发站在身边都觉得暖,那光芒几乎要照进他心底最深的y-in霾里去。
路面又冷又滑,但谢衣走得很快。
他一路踏着碎冰朝主神殿走,眉梢眼角都露出些藏不住的兴奋。
花了这许多天,终于将偃甲炉的图纸绘制完成了,丢了笔也顾不得休息便跑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让沈夜来看。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年,他身量又略长了些,身上的责任担得多了,眉间稚气便也随之褪去,渐渐透出沉稳果敢的英气来。
然而谢衣毕竟是谢衣,就算不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弄出个失控偃甲惊了整座神殿,要他像别的祭司那样规矩本分也是不大可能。
他开始对瞳直呼其名,对沈夜则在公开场合持着自己破军祭司的身份喊他“大祭司”。对此行为瞳表示不甚在意,叫便叫了,身份权位都无甚要紧,称呼又有什么关系。而沈夜初次听他改口却听得一呆,继而皱着眉瞪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是吃错药了不成。
可是要论身份却也没什么不妥,除了沧溟等几个比较亲近的人私底下叫他“阿夜”,公开场合祭司们都是如此称呼,华月有时会叫他“紫微尊上”,低阶一点的喊他“大祭司大人”,也都没有多大区别。
于是一来二去便默许了谢衣这叫法,顶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敲敲他的头,叹一声“逆徒”。
谢衣走到转角处,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继而便有一个小孩子的嗓音,像按了机关一样扯开便哇哇大哭。
他急走两步转过弯去看,果然有一个小男孩趴在台阶下,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看情形是被路面的冰滑倒了,哭得满脸是泪还不肯起身。他蹲下去将那孩子扶起来,替他擦了擦眼泪,问他,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抽噎着说了个名字,含含混混听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姓戴。
谢衣看他哭个不住,身边又没有大人跟着,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玩的。想拿个小玩意儿哄哄他,又想起最近都在忙偃甲炉的事,身上连个传音鸟也没带。他伸了手将那孩子抱起,一面朝他来的方向走一面放柔了声音问他,你家可是这条路么?
小孩被他抱着终于不哭了,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撅着嘴说,我不要回家!我要看鱼!姆妈说有会游水的鱼!
别说这时节天寒地冻,便是最暖的六月,城中水清无冰的时候,那里面也是没有鱼的。
谢衣问,姆妈说的是什么鱼?在什么地方?
小男孩说,就是鱼,会游水,会吐泡泡,姆妈说在“下界”,我要去看!
下界。谢衣听得心中一凛。
烈山部受困城中上千年,哪一个族人没有过那样的愿望?想离开这困于九天的孤城,想回到神州大地,去看春花秋月,平湖烟雨,不受恶寒侵袭从此安稳终老。
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
且不说此时不同上古,大地多有浊气,单是流月城外那一层坚逾铁石的结界屏障,就将他们离城的妄想打得粉碎。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历代城主都曾有过破界的想法,甚至在流月城术法最强的时期,城主同那一代大祭司组织了百名灵力最盛的祭司,企望合众人法力将结界打开。然而结果却十分惨痛,结界未见丝毫动摇,而半数祭司却遭法力反弹重伤而死。
之后再无人敢妄动破界的念头。
谢衣想师尊费尽心力守护族民,却还是免不了矩木将枯全族困死的命运,莫非真的天绝人愿?
两只小手伸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的童音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谢衣摇摇头说没事,又给他身上加了个暖身的法术,正要说些什么,脑海里却忽然灵光一闪。
破界。法术。反弹致伤。
他连日研究偃甲炉供暖方式,深知流月城中最具瞬间爆发威力的东西乃是五色石,激发五色石灵力的方法虽然还需探寻,但如果能够成功,破坏力应该会在普通法术的百倍以上。
自然,要将五色石靠近结界引爆仍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百倍威力如果反弹后果非同小可。
但是——还有偃甲。
孩子的母亲寻来的时候,小家伙正一边搂住谢衣一边看着自己手上暖身法术的光晕咯咯笑。
谢衣拦住妇人拜下去的礼,将小孩交到她手里,目送他们走过了转角。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心脏在胸腔里激烈跳动,震得耳膜轰轰作响。他想自己这念头大概有点疯狂,但是如果,只是如果,有那么一线希望能够成功……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四周冰面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在谢衣有限的二十年人生里,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座屏障的存在——
巨大的,透明罩一般的壁障,蕴含着上古天皇的余威。像一只从虚空伸来的巨大手掌,将茫茫矩木连同它下面那座渺小的城一起握在里面。
伏羲结界。
[偷袭]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沈夜正在神殿里,坐在既宽且高的大祭司座上处理华月汇报的事务。
神殿内外一切如常,廊道安静空旷,偶尔有持着法杖的低阶祭司或端送物品的侍从来来去去。沈夜一手撑着额头,一面思索一面把安排一条一条交代出来,华月单膝点地,右手小臂侧着搁在膝盖上,是个端庄又优雅的姿势。
话说了将近一半,沈夜忽然觉得一阵不安,勉强压下去又说了两句,心里的烦乱却越发缠绕上来。
终是停了口,问华月,谢衣呢。
谢衣在机关偃甲房。
一个月前他将以偃甲配合五色石引爆破界的想法提出来,不大不小地引起了一场风波。神殿诸祭司众说纷纭,有人觉得或可一试,有人说是白费功夫,流月城史书上前次破界失败的记载也被拿出来,作为逆天行事必不可行的例证。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做法会危及流月城。
五色石是女娲大神补天所用,如果真如谢衣所说,引爆之后能产生百倍威力,一旦反弹就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
沈夜虽然觉得此事有风险,然而寻找破界之法却也是他自己一直在做的事。与其困坐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如此或许还能为族民撕开一条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出路。
他看着谢衣眼睛里透出来的坚定,心想这个弟子已经许多次出乎他的意料,便相信他一次又如何。
于是他将谢衣担着的几项事务转交给华月,生灭厅由风琊全权暂代,而偃甲炉的制造调试则由他自己和瞳接手过来。
谢衣,就让本座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机关偃甲房位于流月城下层的一座石台上,这一层地域开阔,房屋建筑也不少,却不像上面几层那么密集。屋与屋之间丛生着许多上古植物,叶片亭亭如盖,和沈曦住所的冰莲一样,也是因持护法术的效用而屹立未枯。
谢衣试了半个月都觉得方向不对,索x_ing丢下做了一半的偃甲靠在墙上发呆。
一块半人高的五色石岩块悬浮在屋子中央的石座上,散发微光的咒文缠绕其上,岩体颤动,像一颗硕大的心脏。
莫非这条路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仰着头,颈项向上拉开一截优美的线条,后脑抵在墙上望着屋顶。窗外是一丛巨大的上古奇花,色泽艳丽,花叶却透出冰冷晦暗的光泽。
谢衣想起书中那些有关下界的描述,Cao长莺飞,蜂蝶蹁跹,华枝春满……
那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他呆坐了许久,有点生自己的气,心想这么轻易就要放弃,当初请命时的坚决都跑哪去了。
然而刚起身就听见身后一声急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