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一直站在王平的身后,看着王平埋了他母亲的骨灰。他没有堆起坟包,用手平整了土地。
“孩子,你要记着,这个国家有无数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他们浴血奋战,填进了血r_ou_之躯,为的就是要让像你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孩子,能够活在平平安安的新世界里。”明楼掏出了那块手表,擦擦干净,重新戴在了孩子还显瘦小的手腕上。
“他敲响了自己的丧钟,却带来了希望的声音。”
明楼站在这片土地上,久立无语。
曾经他也想过,会不会有一日,他也葬身于此。年少之时读史,仰慕卫青,也仰慕霍去病,铁骑深入匈奴腹地,保家卫国,燕然山上勒石刻功而还。进则开疆拓土,退则守国护民。哪个男儿没有过沙场驰骋的梦来?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了地平线。
明楼领着王平回了原先的家里。门口原来明公馆的牌子,在他们一起迁去南京的时候揭了下来。然而明楼一下车就见到干净的牌子又挂上了,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阿香就站在房门口。她怀孕已经七月有余了,肚子看起来大得有些吓人,还和之前一样,等着人就不由自主地一边踮脚一边张望。
“大少爷?”阿香迎了上来,笑得一朵花儿一样,“怎么您自己开车回来啦?阿诚哥呢?”
“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阿诚,没良心。”明楼故意叹气,将公文包递给了阿香,“这是王平,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阿香怀孕之后胖得厉害,脸都圆了一圈,越发显得和气讨人喜欢了,笑着去牵王平的手,“王少爷。”
王平大约是觉得阿香实在是看着和气,便也对她鞠了一躬。
明楼其实不知道阿香已经月份这么大了,之前阿诚告诉他的时候仿佛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阿诚说你怀孕了,还没有生……我还以为……也难为你了,特地把你从苏州接了过来。”这边也将近一年没有人住了,明家原本人口就少,一直都是阿香在张罗,明楼也不想找别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诚哥随口说说罢了,之前他也来看过我。”阿香把两人领进了门,“我十岁那年就来了明家,在这儿比我在我妈妈家时间还长,您见外了,阿诚哥是出去办事了?”
明楼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杯茶,“你阿诚哥还在北平,在他父亲那儿。”
“没跟您回来?”阿香有些吃惊,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明诚不跟着明楼的。
明楼笑笑,“那也是他父亲家,他有父亲兄弟的,方家的三公子,还当他是我的秘书啊?”
“前两年大小姐让我改口叫他二少爷,他自己都别扭,现下您一口一个方家,也没有见着您有胆子叫他三公子去。”阿香一面挤兑明楼,一面又拿了s-hi手帕给王平擦脸。
“明先生。”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给明楼鞠躬,“小公子。”
“这是刘和吧?”明楼听明诚提过,阿香嫁的是同村里一个老实人,“现在在老家做什么?”
“能做什么?”阿香笑道,“他呀,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我们在镇子上开了个铺子,他有时候也做短工去。”
刘和笑得有些憨厚,“阿香嘴皮子厉害,她看着店里。”
“这丫头,从小就机灵。”明楼也笑,“以前连明台都说不过她。”
小夫妻俩笑得甜蜜得很。他们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金玉堂皇的生活,却都是些点滴平淡的幸福。
刘和张罗的晚饭。明楼只是说自己要回来一趟,没有提到王平,一桌子的苏州菜和点心,“平日里刘婶给你做什么饭菜?”
“我不挑的。”
“以为阿诚先生也在,”刘和道,“所以做得多些,阿香说阿诚先生尤其喜欢苏州的点心。”
“你啊,”明楼拿筷子指指刘和,“你也不说说这个丫头,成日里惦记着阿诚,阿诚仿佛和你差不多年岁,你怎么不介意?”
“我见过阿诚先生,”刘和话没有说完,阿香就把明楼面前的一碟菜推去了王平的面前,“谁介意谁还不一定呢。”
明楼收回了筷子,“阿诚的嘴啊,四处漏风。”
“王少爷呀,是不是不合胃口呀?”阿香给王平夹菜,见王平愣怔着,“这是怎么了?”
许是因为准备做母亲了,阿香浑身的气息都是温和慈爱的,王平对她倒是没有生疏,“没什么。您不用叫我王少爷。”
明楼道:“你以后,先暂时跟着阿香阿姨吧。”
81
王平猛地抬头看明楼。明楼却继续说道:“阿香家在苏州乡下,也清净,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忙,一时间也照顾不到你。我的老家也在苏州乡下,我也和他们提过了,阿香若是遇到事情,也不会找不到人帮忙。”
“是呀是呀。”阿香急忙应道,“苏州乡下可好玩儿,在乡下玩腻了,我们就进城去,苏州里上海也近,两个小时的车就到了。”
“我不能跟着您么?”王平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明楼对于王平这样问还是有些诧异,他本以为王平并不会情愿跟着他的,“阿香照顾你一段时日,等以后阿诚忙完了,他回来,领着你去巴黎。你父亲以前也常去巴黎,我送你去我长姐那儿,她没有孩子,也没有成家,会把你当成她的孩子来抚养。送你读书,成人,成才。”
王平却默然地红了眼睛。
阿香忙去抱他,“大少爷哪里会照顾人呀,你就跟着阿姨回家,还有你刘叔叔,肯定比他好。以后你去我们大小姐那儿,我们大小姐呀,最喜欢孩子了,你这么听话,她肯定最喜欢你了。而且巴黎多好呀,我回头去阿诚哥的房间里给你找相册和画册,巴黎可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
“吃饭吧。”
明楼看着阿香的肚子总觉得心惊,然而明诚不在身边,他一个人虽然不至于娇气得处处不舒坦,但是不能不说,有个人照顾总是好的。阿香给他泡了茶,又给他翻出来睡衣,又给他套新的被单枕头套。
“昨夜接了您的电话,连夜把这些都洗干净了,今天天气好,都晒过了。”阿香扶着腰,“往日里您这房间,可只有阿诚哥能随便进。”
“以前明台不也整日里进来折腾。”明楼陷进沙发里去,“我之前和阿诚说过,怎么不让他给你丈夫安排个工作,做别人家的工人终归是辛苦一些。”
“看您说的,我和他又吃不了多少,婆家里在乡下也有田地,什么安排不安排的,在哪儿不能过下去?我嫁人也没有多久呀,您怎么就像以后不管我似的急着安排?”
“给你安排,不好?”
阿香给他续茶,“这日子呀,只有过的人知道怎么样最舒服,别人的帮衬是好事,但是完全替人安排就不一定了。您别当我傻,您把阿诚哥放北平里,您舒坦?不高兴都写脸上了。”
“没有吧?”明楼觉得阿香就是嘴巴厉害,“私底下和阿诚联系了吧?收了他什么好处?”
“还真没有,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他给我捎信了……”阿香想了想,又看了看明楼,“眼下战争也结束了,日子也好过一些了,您也不用给日本人办事遭人白眼,小少爷一家也能回来了,我倒没有难处,倒是大小姐、您、阿诚哥、还有小少爷一家,怎么反倒一人一处了?”
明楼转移了话题,“王平是明台老师的遗孤,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了。重庆人,你们夫妻俩多照顾他一些,孩子母亲才过了七七,他也可怜。过些日子,我处理好手上的事情,让阿诚来接他,送大姐那儿去。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你都快生了,麻烦你了。”
“您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阿香是个单纯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活着自己的日子,总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好,自己曾经的主人家,不至于反倒比不上以前了,“方家三个儿子呢,不是还有一个表小姐?您让阿诚哥回来怎么了?大小姐怎么也自己一个人去了巴黎,她要是在呀,肯定要骂您一把年纪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瘦了不好?”明楼笑道,“你以前还帮着明台埋汰我胖。”
“您在上海多住几日?”
“不了,明日早上就回南京。”明楼起身,吩咐道,“你待会儿去阿诚房间里,替我找找几幅轻便的画——你原先见过的,没有裱起来的那几幅,还有随便拿几本他的素描和Cao稿本,给我包起来。你行动不便,让刘和找吧,他的琴谱也找几本,放在一起,明天我一起带走。”
“真随便拿?我可看不懂。”
“画总认得,五线谱也认得吧?”明楼顿了顿,“阿香啊……”
“嗯?”
“想去法国么?”
“想的呀,以前小少爷总说法国……”
“我是说在法国生活。”明楼打断了她的话,“以后,等忙过这一阵,我会把家里这边的产业都清一清,宅子可能也要转手了,老家那边的事情我也会处理好……大姐和明安也都在法国了。”
“您的打算是您的事,照我说呀,这宅子您也是从小住到大的,留着嘛……我就算了,我知道您是怕照应不到我,我都嫁人了,孩子都准备生了,能去哪儿?大少爷,我说到底,也就是个下人,下人在哪儿不是下人?”阿香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