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琢震惊到了极点。
一刻钟之前。
锦云突然间声嘶力竭,状若疯妇一样,本已奄奄一息,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凄厉地扯着嗓子怒吼:“都是共产党!全他妈都是共产党!明台!明诚!明楼!全都是!”
旋而又大哭,“你爱过我么!你非要娶我!你明知道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啊!我有过选择吗!我什么都没有了……”
再接下来,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谁,我比不上……我们孩子都有了啊……你们全都该死……”
“你是军统!你是军统的人!我知道你也在利用我……”
这样的口供显然是不具有说服力的。
范琢暗自思索着手下盯梢的人的回复,这一日明诚和马汉山似乎都在商量着什么事情,于是便打算静观其变。
他想过明诚可能会营救,可能会杀人灭口。
如今明诚掐着锦云的下颚。
一室寂静。
刀片没有划伤明诚的颈动脉,却在他的下颌处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刀口,鲜血如注。
锦云抬眼,看了明诚一眼,眼神里再没有了其他的东西,她解脱了。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坚定,那一瞬间都沉入了心底。
明诚冷声道:“你们就是这样看押犯人的?连搜身都不会么?”
回过神来的众人面面相觑,马汉山首先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还不快去给方三公子找医生!”便说便冷眼去瞪范琢,“范副官,您这手伸的有点长啊,我军统的犯人什么时候需要劳动您的大驾了?”
“马站长,这次抓捕共党的命令,可是剿总司令部亲自下的,您一整日的不在,似乎不妥吧?”范琢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悠悠然地又收拾好了片刻的惊慌,“还有,方三公子,或许我可以称呼您为明副官?”
“免了,我已经不是副官了。”明诚松开了锦云,抬手擦了一把下巴处的血,“我倒想知道,范副官来一出作壁上观,是想取我的x_ing命?我可是何处得罪了您这尊佛?”
一队警备司令部的人围住了明诚。
范琢不慌不忙,“方才,她可是招供……”
“招供什么?我是共产党?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明诚冷笑,反倒把范琢噎住了,“真精彩,共产党刺杀共产党,共产党还供出了共产党,范副官的履历上面,小学毕业了没有啊?”
范琢恼羞成怒,“你!”
“查吧!你大可以去查,你让陈总司令去查,你去南京查,去查查,毒蛇是什么人,毒蝎是什么人,死间计划是什么,实在不行,你到毛局长的府邸去,让他给你开一张军统特工的全名册?”
这话的讽刺意味十足,军统特工潜伏各处,身份本就是要保密的,战后尽管有人像明诚明楼这样公开身份离开一线的特工,却还有更多没有公开身份的秘密特工。
马汉山却震惊地转头去看明诚。
“你为了一个不足道的共产党,暴露了明台的身份。”明诚一步步逼近范琢,“你查到的半吊子的资料,就想来套话?”他的眼睛里仿佛要跳出刀子来,“军统费尽心思打进共产党的卧底,就这样被你一朝卖了?”
范琢目瞪口呆。?
锦云却垂死之中再次声嘶力竭起来,“你们这些骗子!全都是骗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假意投诚……他都是骗我的……他有丝毫……有丝毫顾过我们母子吗……你们这些吸血的人,资本家,丑恶的剥削者……”
明诚下颌的血已经染透了围巾。
范琢一下子难以消化如此多的信息,“你什么意思,她的那个丈夫不是她的上级?”
“曾经是,不过,现在全北平的共产党,大概都知道有这个卧底了。”明诚心头上的酸痛一阵阵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我本想借着他的名义,将她解救出去,这样,毒蝎的卧底身份才不会暴露。”
“可是这些日子的调查,证据确凿……”
“你以为是谁留下的证据?”
明诚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锦云听得很清楚,很清楚,披散着的头发,挡住了她最后的一丝笑容。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
只是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放着她和明台这些年的日子,可是每一幕都过得太快了,太快了,那一年在火车上的初见,那一年除夕夜里的梅花和糖炒栗子,两人在咖啡馆相亲时候的乌龙,在延安时候的凛冬,炭火不够,两人挤在炕上的一角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唱着那首歌儿——
什么歌儿?她记不清名字了。她记得是两人去看的第一场电影,白娘子里白娘娘唱给许仙的歌儿。
电影放得好快,可是都看不清了,最终最终,定格在那一幕里。
1944年的冬天,她抱着孩子,明台搂着她,一家三口,在陋室里照了一家全家福。
对不起了。
明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时,身后响起了一声枪声。
他停了一秒钟,旋而快步走了出去。
马汉山在后面一叠声地叫骂,大约是和范琢那些人吵起来了,没有人管明诚,明诚一路往外走,不留神被门槛狠狠地绊了一下。
执勤的人拉起他,“方公子……”
“无事,天气冷,脚冻僵了。”
西山郊外的乱葬岗里,明台躲在林木的深处,天上飘的雪花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在等他的妻子。
月光一寸寸暗了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东边露出了冬天的一丝曙光,他的心却沉入了万丈深渊。
他突然间疯了一样地在雪地里刨挖着。
那一年他挖到了生死搭档的残缺的尸身,她受尽了折辱,死不瞑目。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挖到。
——————TBC———
89
凌晨五点。方邸。
朱徽茵知道,明诚此行,十有八九出意外了,否则不会彻夜不回来。
墙上的日历上,12月8号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色圆圈。今日是12月1号。一周后,她要跟着方孟韦和谢木兰,先赴南京,转赴香港,最后飞赴法国巴黎。
明诚没有给她任何转寰的余地。她骂明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要留下不准她留下。
“这是组织上的决定。”
“命令还没下呢,我若是有危险,你又能安全?”朱徽茵道,“先别说能不能指证我是共产党,你们军统那边,开始清洗了吧?你能脱得开?”
“我是你的上司。”明诚斩钉截铁,“8号一早,马上走。”
“认识那么多年了,好歹念点旧情吧?”朱徽茵黯然,“我不去巴黎,明诚,让我去延安,让我上前线,都好,我不想背着这些罪名去国离乡。”
“巴黎也有组织的联络站,那也是我们一开始工作的地方。”明诚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结束吧。”
朱徽茵换了自己最开始穿来的那套妇人的青布衣裙,裹着件旧棉袍,拿头巾裹住了头发,翻身从二楼下到了后院,准备从后墙出去一趟。
明诚若是脱不开身,明台就是个定时炸弹,而且现在看来,锦云十有八九已经牺牲了。
一道手电的光亮照了过来。
朱徽茵以为是小李又冒出来了,转身就是一脚,来人却高大许多,堪堪躲过,后退一步,眼神锐利如鹰。
那张和明诚一样的脸,如今连眼神都相似了,只是朱徽茵知道,明诚断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二公子。”朱徽茵拍拍衣摆,在他面前站好,“您是个聪明人。”
“那你们把我当傻子耍?”方孟韦冷笑一声,“阿诚从来没有说过有喜欢的人,你怎么冒出来的?”
“不巧,被方老先生看见了,只能顺水推舟了。”朱徽茵冷淡的说道,“他说不说我怎么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露水情缘多得是,我们认识那么多年,又是同事,上下级,有点关系怎么了?不是谁都能像二公子这样活得光风霁月的。”
“你也是军统的人?”
“您这不是废话吗。”朱徽茵说道,“好了,您别挡道了,我要出去执行任务了。”
“你们到底是真是假?”方孟韦不依不挠,格外固执,“为什么骗家里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谁知道呢,或许我是真的想做你们方家的三少n_ain_ai呢?”朱徽茵冷笑,“二公子,您过几日就去法国了,纠结这些没有意思。”
两人纠缠之际,明诚却从后墙翻回来了,脚步踉跄了一下,朱徽茵顺势扶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明诚却看向方孟韦,“你在这儿做什么?”
“正门走不得,一个两个都走后墙?”
明诚不知道方孟韦为什么突然犯倔了,低头又看见朱徽茵这个打扮,“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话当什么了?谁允许你擅自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