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徽茵现在其实跟藏在方家差不多,若是在外面现了踪迹,保不齐会被认出来,一旦被逮捕,就是死路一条。
朱徽茵已经看见明诚下颌那道明显是被刀片划破的伤口了,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原本是担心……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你怎么一围巾都是血?”方孟韦见明诚这样,一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我去打电话叫医生。”
“不必麻烦了。”明诚拉着朱徽茵往宅子里走,“随便处理一下就行了,你早上的时候……和木兰说说,带着她去医院或者找点什么别的借口,军统的人可能会再来。”
处理伤口不是什么难事。
朱徽茵说没有麻药,明诚说她什么时候也开始矫情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口,随便缝合一下就好了。
“手艺不好,怕你破相。”
“三十几岁的人,有什么破相不破相的。”
朱徽茵手里拿着镊子,蘸了酒精直接往上摁,“你还记得咱们最狼狈的一次出任务是什么时候么?”
“是最惊险的那一次,还是最无聊的那一次?还是差点交代了的那一次?”
“我第一次跟你去杀人的那次。”
明诚仰着脖子翻了个白眼,“冬天的塞纳河……我从伏龙芝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冰水里游泳过了,还要拉着你这个半吊子的旱鸭子,那时候真想淹死你得了。”
“我其实挺有先见之明的。”朱徽茵说道,“虽然是后来才知道你和明楼的关系,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有看上过你。”
“舍不得他?”明诚哪里不知道朱徽茵的意思,“活下来,总有再见的一日,你去延安,去前线,一样见不到他。”
“一辈子都舍出去了,一个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朱徽茵轻声说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干净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哪怕知道我是个刽子手……他还以为我是军统的人呢……他都不介意,他统统不介意。”
“我和你当然不会在一起了,”明诚低沉着声音,“毕竟我们都在找自己的光明。”
“人生实难,偏偏人总有七情六欲,哪怕在死路上走,都舍不得那些情爱,当如罂粟一般,碰过了,就舍不得了。”朱徽茵剪断了针线,“明诚,我们认识也近十年了,虽然说不上真的生死与共,帮我最后一次吧。”
“……好。”
明台走进军统站的时候很坦然,有人拦他,他说是来认领尸体的。来认领共产党的尸体,自然也是共产党。
特务们一拥而上,控制了明台,明台没有反抗。锦云用命换来了这个局,他必须完成。
他不是第一次坐在审讯的椅子上了,顶上一盏强光灯极亮,恍惚间就像当年,他因死间计划入局时候一样。
“我打入共党内部那么多年,一朝被你们暴露了身份,你们可想好了后果?”明台歪着头,笑得如同地狱里出来的厉鬼,令人脊背生寒。
范琢来了,马汉山也来了。
“你说你是内线,有何凭证?”范琢昨夜确实被明诚吓住了,然而一夜天明,又觉得明诚的话里实在有漏洞,“就凭你是这个女共党的丈夫,你就逃不脱通共的罪名。”
马汉山一直沉默着,昨夜明诚离开,也没有说两人之间的协议还做数不做数。
钱是一方面,他也可以不要钱,然而明诚在北平不到半年,自己却和他多有往来,捞足了好处,也奉上了足够多的把柄在明诚手里,明诚若是破釜沉舟,他背后有明家又有方家,可是他马汉山可没有这么大的靠山啊。
“明诚可是花了大力气保你。”范琢坐在明台的面前,双眼如勾,“或者换句话说,他花了大力气保你的女人。”
“大家都是男人,范副官,你会为了你的女人不要前途不要家人了?”明台一句句话地剜自己的心,“共产党当年对我玩一手美人计,不准我将计就计?我苦心经营那么多年,不顾生死,你现在指证我是共产党?”
“你到底是叛变的特工,还是潜伏的内线,一切都未可知。”范琢冷笑,“明诚口说无凭,怎么他说你是特工你就是特工了?他是南京站的人,你在北平活动,这个可说不清啊,军统里做事情,什么时候那么随便了?”
“马站长,”明台的眼神里充满了玩味,“你收了我阿诚哥不少好处吧?怎么如今哑巴了?他给了多少钱?还不够你替我说话的?”
范琢瞪向马汉山,马汉山昂首挺胸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范副官。您有些事情不知道,这个黎先生啊……啊不,我应该叫你明小少爷?对吗?”
范琢一下子站了起来,“马站长,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范副官回去好好查查吧。”马汉山故作可惜的叹气,“我一早就说了,这个女共党等我回来再审……”
“你把我当傻子耍?”范琢说道,“黎家鸿,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你的底细?你们夫妻俩都是从延安到的重庆,又从重庆到的北平,孩子都有了,你现在和我说你是内线,拼的就是个死无对证是吧?”
“我大姐已经带着我的孩子去巴黎了,”明台嘶哑着嗓子笑了几声,“范副官,万事留点余地,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南京军统站内。
“明楼,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周高印翻着一个档案袋里的东西。里面是明台完整的,在军统里所有的档案,包括死间计划解密部分的始末,当年在上海站行动组时候工作的所有内容,上下级往来。
最后还有一条,明台1940年死间计划期间被执行枪决,后被救下,作为内线,潜伏在共产党的身边,唯一单线联系的上级,是明楼。
期间1940年至今,明台以毒蝎的身份,接受上海站的命令所执行的任务,最后一项,就是监视方步亭,以查方步亭及其下属是否有通共嫌疑。
“你把明台的身份翻出来,你可别忘了,你这个宝贝弟弟当年做的好事。”周高印收好档案,“你弄来这些花了不少功夫吧。”
“这些东西,本来就应该存在的。”明楼交握着双手坐着,“只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害他,只怕最终的目标是我吧?周站长,有些事情,说出来大家都不好看,你又是何必呢?”
“不管如何,上次王夫人的事情是你摆平的,这个人情,我还。”周高印摆手,“等北平军统站来公文,我自会派人把这些档案复制一份,递交北平军统站。”
“公文很快就会来了。”明楼的语调波澜不惊,“合作愉快,周站长。”
“你当真不怕上面追究毒蝎当年炸毁走私线路的事情?”
“你怎知道,炸毁走私线路,当年是死罪,如今却不是英雄?”明楼意味深长,笑容之中却有很多厚重苍凉的意味,“周站长,人生实难,难得糊涂,何必追根究底,你应该庆幸,当年受累去了一个小地方,不必像我一样趟浑水,一边是左手,一边是右手,要哪一个?”
“你当特工可惜了。”周高印看不透明楼,却知道这个人身上的气势与威严,非浸润政治官场几十年不可得。
“您错了,如今我是南京财政司的司长,国府的高级经济顾问。明某人是搞经济的,不过,先有经济,后有政治,政治,又掐着经济的命脉罢了。”
90.
朱徽茵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身上的旗袍,昂贵的蚕丝,精致的刺绣暗纹,“这些年跟着你办事,别的好处先不说,这些东西可都是女人的命啊。”
明诚背对着她,挨个检查上膛的枪,“穿好没有?”
“怎么突然是这样的命令?”朱徽茵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及膝的羊绒粉色风衣穿上,然后对着镜子化妆,“你和我?去天津杀一个人?两个人一起去?太多事了吧。”
“叛徒,”明诚转着枪,“确切的线报,上海地下组织的覆灭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朱徽茵拿着画笔的手愣了一愣,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不会是故人吧?”能导致上海地下组织覆灭,如今又往北平来,很明显目标直指朱徽茵这个漏网之鱼。
“代号鸱鸮。”明诚起身,穿上外衣,将枪别在腰后,“你肯定认得。”
朱徽茵手中的眉笔猛地断了。
一脉相承的代号,如何不认得,“他是通讯和破译的天才——真的是天才,我和他共事过半年,你知道,我没有上过军校,所有电讯破译的本事都是和他学的,后来我先你一步回国,他之后的履历我不清楚了,只是以前在76号为我们的电波做掩护的时候,我似乎截到过他的发报,保密级别非常高……”
“他在南方局电讯处工作过。”明诚的声音带上了血腥的味道,“怕也是因此接触到了许多绝密的信息,他自己破译了吧?到了这个级别,还要叛变,”明诚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冷笑,“畜生。”
鸱鸮无疑是个优秀的特工,更可怕的是忠诚组织多年,也是立过许多战功的,却不知道为何一朝叛变。
曾经许多优秀的通讯员都是从他手下出来的,如今却被自己的老师亲手送上了死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