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明诚看着车内的后视镜,朱徽茵头都没抬地擦着一把枪,“怎么了?我不想和你假结婚。”
明诚翻了一个白眼,“孟韦倒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问题是我兄长突然间回北平了,我记得当初你家那个是当着我兄长的面向你求婚的吧?”
“……”朱徽茵长出一口气,“给我根烟。”
“在车里就不要抽烟了。”明诚不理她,“他要是知道了,非得在家里大闹一场不可……而且他突然回北平不知道做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车往天津去。
然而就在这一日的中午,苏轩和方孟敖搭乘的这趟火车就抵达了北平火车站。
方孟敖问苏轩,要不要和他直接回方家找明诚,还是他知道朱徽茵在哪里。
“不用的呀。”苏轩说道,“我也不知道徽茵到底住哪里,她的住处不会固定的。我先去燕大办一下入职手续,搞定一下住处。我之前提前给明诚先生写了信,他会把信给徽茵的。到时候徽茵会自己过来找我的。”
那封信,明诚没有看见。
他已经多日没有到北平分行里去,这几日的事情没有一桩是好事,锦云牺牲,明台仍被扣在军统里,朱徽茵底下的联络站被围捕,小张在内数人牺牲,目前仍不知有没有重要的资料落入警备司令部的手里。
他在分行里的信箱原本就是个摆设,基本不会有私人信件寄到这儿来。
刘和认得方孟敖,却不认得苏轩,还以为是方孟敖助人为乐,路上认识的什么人。见已经安全抵达了北平,方孟敖又是往自己家的方向去的,便带着王平去酒店入住了。
方孟敖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小李正在门口擦车。
“大大……大公子?”小李吓了一大跳,“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不能回来?”方孟敖看他一眼,小李马上就低头继续擦车,“我姑父要出门还是阿诚要出去?”
“三公子去天津了,早晨刚走。”小李话没有说完,方孟敖就大步走进了院子里。
木兰背对着门口,坐在院子里,冬日的院子里毫无生机,几日里又连着下雪,今日才停,Cao地上积雪不薄,木兰手里拿着根棍子在地上戳着雪玩儿。
“木兰。”
木兰猛地摁断了手里的棍子,不可置信地转身——
“大哥!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方孟敖才觉察出不对来。
木兰看起来是消瘦了些,精神也不算好,然而眼神清明,还能在院子里玩雪,哪里有崔中石所说的,大闹大哭几日不得消停的样子?况且方步亭重病,方孟韦身体还没有好,怎么明诚还能跑去天津?行里的事情不用处理么?若是姑父去处理,那么家里只有程小云一个人照顾?
偏偏房子里又传出了唱机的声音,放着温和缠绵的调子,隐隐还能听见程小云跟着哼歌的声音。
木兰已经回过神来了,踉跄着就往方孟敖身上扑去,“大哥啊,我好想你啊。”
方孟敖抱着她,“所以我回来看你了啊。”
“骗人的吧。”木兰靠着方孟敖,“你可是从来不打电话到家里的。是不是小哥和你说的啊?小哥说去法国之前想见见你,等过了年再走。大爸还说你不稀罕回家见我们呢。”
“法国?”方孟敖看向木兰,木兰还兀自绞着她自己的小辫子,“怎么突然要去法国?”
“能为什么呀。”木兰的眼神暗淡下来,“大哥,进屋说话吧,你身上好冷。”
方孟敖抱着木兰往屋内走,“你大爸这几天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哥哥带嫂子回家里了,大爸和小妈都特高兴呢。”
方孟敖心中如有重石击落。
91
傍晚,崔中石家中书房。
“你不该骗我的。”方孟敖站在崔中石面前,他高,崔中石又坐着,更显得整个人的气势仿佛是要压倒了崔中石一样。
崔中石翻过一页账本,傍晚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崔中石的脖领之间投下一抹亮痕。
方孟敖站在y-in影里。
“我父亲没有重病,孟韦也没有什么事,他不去上班只是因为我父亲决定要把他和木兰送去法国——就连阿诚,也是一早上就带着他女朋友去天津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会回来。”
“到底为什么!”
崔中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像他这个人,他摘下了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又戴回去,“没有为什么。孟韦和木兰马上就要去国离乡,你是长兄,见一见他们,不好么。”
“他们本身就要从南京转飞香港。”方孟敖喑哑着声音,“左右不过是晚个五六天,我一样可以见到他们,何必用这样的借口让我回北平一趟。”
“还是说,我非要留在北平不可?”
“孟敖,”崔中石慢慢地说道,“终有一日,你也会深切地明白,世事最难的,就是两全二字。国家,信仰,爱情,家人,乃至于你自己。都是一样的,有些事,有些路,做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了大地。
伯禽和平阳放了晚学,大呼小叫地蹿进了院子里,远远地还能听见崔婶一叠声地骂孩子的上海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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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中午到家,抱着木兰进门就吓了程小云一跳,旋而从楼上下来的谢培东也是一脸的诧异。
在楼梯上顿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方孟韦被叫到书房里去了。
“大爸肯定在骂小哥。”木兰搂着他的脖子道,“早饭没吃完就进去了,现在还没出来。”
“你下来。”谢培东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方孟敖敲响那扇木门的时候,面无表情。
开门的方孟韦眼睛都瞪圆了,那双眼睛很红,脸上还留着泪水的残痕。方孟敖有一瞬间的诧异,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向来听话,也甚少忤逆父亲,方步亭终究还是心疼这个听话的儿子的,平日里虽然常常越过方孟韦替他做主,但是也没有如此严厉地训斥过——
如何就眼泪都下来了,都三十出头的人了。
“大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不是要去法国了么,想着你走之前我回来再看看你们。”
方步亭的目光如炬,让方孟敖想起了那些年在驼峰死亡航线上来回的自己,儿子肖父。两人的眼睛都锐利如鹰。
“你哭什么,总不能是一把年纪还被父亲揍吧。”方孟敖目不斜视地问身边的方孟韦。
“你揍你弟弟的次数比我多多了,我何时真的打过他。”方步亭直视着自己的儿子,“之前你兄弟重伤,你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如今怎么就想着回来了。”
“爸,大哥都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吵架了嘛……”
方孟敖把方孟韦推出了房门外,关上了门。
“我猜能说动你的也只有他了吧。”方步亭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不管你如何想,这几日若是真的无事,就陪陪你兄弟小妹,如是觉得被诓骗了,想走,我也不拦你。”
“爸,”这个高大的男人终究是弯下了骄傲的脊背,对着自己的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孟韦和木兰能离开,真的很好。”
“我别无所求了,”方步亭看着自己的长子,“从阿诚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好了,这辈子,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孩子第二次了。”
“我怨恨了你那么多年,到头来,也不知道到底在恨什么。”方孟敖走到了方步亭的面前,“孟韦说得对,我就是没有道理,没有办法,恨不了别人,只能恨自己最亲的人,因为我知道,亲人是不会因为我的怨恨就变成不是我的亲人。”
父子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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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从崔中石家出来,竟一时间不知道往何处去。
没晃出多远,又看见家里的车开了过来,估计是方孟韦想去崔中石家接他。车稳稳地停在了方孟敖的面前,方孟韦伸出个脑袋,“哥,我正准备去崔叔家接你呢,还给伯禽和平阳带了东西。”
方孟敖拉开车门上车,“东西改日再给吧,走。”
方孟韦发动汽车掉了个头,“哥,你和爸说了什么?出来就往崔叔家跑,话都懒得和我说一句。”
“你怎么嘴快把我告诉你的阿诚以前的事情说出去了?”方孟敖看了他一眼,方孟韦果然有些心虚了。
“明家的生意,有货到天津港,要他去管管……然后爸又提起来让阿诚去安排我和木兰到法国之后的事情,我就是说了句不要把他当管家使……然后我就露馅了。”方孟韦撇撇嘴,“然后爸在书房审我,我哪里是爸的对手……说漏一句就全部漏了,你说阿诚会不会怪我们啊?”
“是你自己愿意去法国的么?”方孟敖突然转移了话题。
方孟韦看着前方的道路,夜间道路没有什么人,空旷得很,“若是以前,我巴不得去,放在现在,哥,爸爸老了,不管是什么怨气,这么多年了,都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