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明诚开门下车,疾速朝着方邸奔去。朱徽茵爬到了驾驶座上,倒车,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方邸被宪兵团团围住了,不止是宪兵,警察局的警察,青年军的第四军团的特务营、北平军统站、军警宪特,全都出动了。在路口,离方邸尚有十余米,就设置了路障。
“连我都拦?”明诚冷笑着看着那个拦自己的士兵,“你们今日那么大阵仗,不就是冲着我来的么?”
北平军统的一个特务队长跑了过来,让人放了明诚进来,“三公子,请。”
明诚大步朝着自己的家里走去。
特务队长疾步跟着,在明诚耳边迅速地说话:“马站长说今日之事他实在无能为力,请您好自为之,他被警备司令部请去喝茶了。范副官在里面,咬死了明小少爷是共产党,要谢小姐作证。”
明诚顿了一下,“知道了。”
明诚在宅门口,大力踹门而入。
门轰隆一声巨响,一厅的人,统统回头看他。
明诚大步入内。
满室剑拔弩张。
方步亭奋力地拄着拐杖站着,挡住了程小云,谢培东挡在满脸泪痕的木兰面前,方孟敖和方孟韦兄弟俩一左一右,拔枪指着领头的范琢,范琢身边的士兵又团团拔枪指向方孟敖和方孟韦。
范琢手里也拿着枪,顶着跪在地上的人的后脑勺。
明台浑身血迹伤痕,却面色平淡,跪在大厅的正中央。
目如死灰。
“范副官。”明诚的声音犹如万年的寒冰,一朝从海底深处破浪而出,“你可是真忠心啊。”
范琢的枪下用力,明台被迫低下了脑袋,“明副官这话我就不懂了,论起忠心,谁能比得上你对明长官的忠心呢?”
明诚突然拔枪。
程小云离明诚近,尖声惊叫了一声。
转瞬之间,范琢身边最近的一个营长被明诚制服了,反拧着胳膊跪在了地上,明诚单手,喀拉一声拉开了保险——
所有的枪都指向了明诚。
“兄长,孟韦,”明诚没有抬头,“你们把枪放下。”
方孟敖固执地用枪指着一个枪口对准明诚的士兵,“到底怎么回事,这个教书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明诚没有接他的话,“范副官,你最好识相一些,我手下的人命多的是,不在乎多这一个。”
范琢寸步不让,“杀在册的军人,你不怕上军事法庭吗!”
明诚猛地用枪砸了一记手下的人,怆然大笑了起来。
状如疯子。
“军事法庭?你在开玩笑么?”明诚止住了笑容,转而悲怆如山崩地陷一样滚滚而来,“我明诚二十岁进了军统,从巴黎到上海,十二年了,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我为军统,我为党国出生入死十二年,如今是个什么下场?我的家人被你们的人指着脑袋!我忠心耿耿,你们要灭我全家吗!”
“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可以上几百次军事法庭了。”明诚目眦欲裂,“到头来,卸磨杀驴,栽在自己人的手里!”
“我们只是请谢小姐指证。”范琢冷声道,“明副官不必如此激动,方行长也不必如此激动。”
方步亭猛地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统统掼到了地上,瓷器哗啦啦地碎了一地,他的声音颤抖而苍老,“给李宗仁打电话。”
“方行长……”
“给李宗仁打电话!”方步亭突然爆发了,“你放开你的女儿吧,他们要我们儿女的命,我们这些年做的什么断子绝孙的营生?我救不了我的儿子,你也救不了你的女儿,随他们去吧……”
“这个狗屁行长,谁他妈爱做谁做!”
方步亭震怒如雷霆,一时间满室寂静。
明诚满心俱是悲怆。
木兰突然从谢培东的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明台的面前。
明台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黎先生,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木兰呆呆地看着明台,“黎太太是共产党,她死了,她死了……而你,你是不是?”
明台木然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他仍记得,初见这个纯真的孩子时,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如今却充斥着浑浊的绝望。
“你以前告诉我的事情,是不是骗我的?法国巴黎的塞纳河,乡下的夕阳,湖畔旁,树林边,你的兄长在湖边搭着画架……这些都是骗我的是不是?你和他们一样,因为我是方家的人,所以才来接近我,所以才对我那么好……”
“你说巴黎很美很美,索邦大学里的梧桐树,一到秋天,黄叶像金子一样,铺得一地都是。你知道么,大爸都和我说好了,我马上就能去巴黎了,我也可以去索邦大学上学,我去学钢琴,我也去学作曲,去学那些……你教我的调子……”
木兰眨了眨眼睛,几颗泪水滴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晶莹剔透。
“……都是真的。”明台艰难地开口,“这些事情,我没有骗你。”
“谢小姐,”范琢抓着明台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您看清楚了,这个可不是什么钢琴老师,他是北平的地下党,不,他应该是从重庆的时候就潜伏在您的身边了。他的女人程锦云已经伏法了。”
木兰再没有任何的表情。
“谢小姐,当日的惨案,您是在场唯一的活口。”范琢咄咄逼人,“您可还记得,是谁下的手,有没有你眼前的这个人。燕京中学共党活动猖獗,您可有见过,他与何人接触啊?谢小姐是方家的小姐,我们也不想为难,在这儿说清楚了,一切就没有事情了。”
范琢朝身后挥手,手下人搬来了一台录音机。
钢丝录音盘刺耳地响着。
先是木兰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嘈杂声,打斗声。
“她是黎先生的太太啊!你们不能伤害她!”
范琢换了另外一盘。
锦云怆然而凄厉的尖叫。
“你爱过我吗!你心里有我吗!我们孩子都有了啊……”
将死之人的怨念太深,冬日了,这座堂皇的宅邸里,笼着绵绵密密的绝望的气息,让人无处可逃。
明诚并没有想到,那日锦云去找木兰的行动,居然被录音了。
“这能说明什么!”方孟韦一步上前,扯开了木兰,一只手把她搂进了怀里,“难道要我的小妹那日也死在那里,才能证明清白吗!”
方孟敖突然扔了枪。
满室的人都看向他,这个飞行员,不知为何,突然从兜里掏出了雪茄,熟练地剪开,点燃,深吸了一口,递到了明台的面前,“你抽雪茄吗?”
明台直视着那双死亡航线上来回,猎杀敌机的眼睛,“不抽烟。”
范琢不知头尾,“方大队长……”
“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孟敖夹着雪茄,“你若和我方家的人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范副官没有必要特地押着你过来,说到底,范副官围了我方家有什么好处?不怕来日问罪下来,做替罪羔羊吗?”
范琢猛地看向了方孟敖。
明台扯着嘴角笑了笑,“y-in错阳差,仅此而已。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阿诚哥,不要和他们对抗了,不值得。”
一声“阿诚哥”。方家众人俱是一惊。
至亲之人不解和怀疑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明诚松开了手下的那个营长,“小少爷。”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明台看着地面,明诚看着窗外,“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见方副局长,我就知道你有亲人了,你也有亲生的父亲兄弟了,不必再羡慕我了。你有了亲哥哥,还认我这个到处惹事,害你背黑锅的弟弟么?”
明诚抬头,逼着眼泪吞回去,“明台,你的档案已经回来了,不日就会递交到北平军统。”
一句话,又是满室皆惊。
方孟敖在烟灰缸上摁灭了雪茄,“你是阿诚在明家的那个小弟?那个早死的小少爷?你……也是军统?”
方步亭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沙发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范副官,”明诚一步步地逼近,“你何必这么心急?连一份档案都等不及?”
“口说无凭。”范琢丝毫不退让,“档案是可以作假的,凭着明楼在军统里的地位,给他造一份档案有何难?一家三人,都是军统?都是特工?明楼和你确实在上海经营多年,那这个明小少爷,如何就先跑到了延安,又到了重庆方家,甚至还跟着方家来了北平?”
“事关机密,无可奉告。”明诚冷声道,“范副官,穿上军装,明台是上校,级别不比你我的低,你今日所作所为,来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范琢冷笑,“明诚啊,你别以为你和马汉山干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你可真厉害啊,从回国那年起,从上海到重庆,经你手的东西成千上万,黄金白银流水一样过,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堂堂一个北平军统站的站长,连审讯一个共产党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