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口声声说明台是共产党,证据呢!”明诚高声喝道,“你还不如说我是共产党?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
“你全家?”范琢嗤笑,“方家,还是明家?三公子啊,你是不是在明家做下人做惯了?是啊,否则怎么那么拼命地保这个明家的小少爷?”
“你他妈的说谁是下人?”方孟敖一瞬间就拔枪相向。
范琢被噎了一下,寸步不让,“方大队长,你知道明诚花了多少钱要保这个小少爷么?”
明台惨然而笑,“阿诚哥,你说对了,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我们为军统卖命那么多年,最终呢,你要花钱保我,他们要用我来指证你和大哥是共产党——是不是真的共产党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几个不能活,范副官,对不对?”
明台挣扎着站起来,范琢对他连夜刑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范副官,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是你也想从阿诚手里的生意里分一杯羹?”
范琢暴怒,“你他妈胡说什么!”
“啊,我错了,”明台幽幽地道,“带兵围了北平分行行长的家里,肯定不是你一个小小副官做得出来的,你身后是谁,陈总司令?然后呢?你审了我一个晚上,说我是什么军事间谍?”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军统出身的特工,不是军事间谍是什么?”明台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我认了,我早就该死了,1940年那会儿我就该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大哥保下了我,送我走。”
一字一句都是锥心之言,“然后呢,我离开了上海,娶了我不爱的人,生了孩子,最终也没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仍旧是军统的人,是党国的人,我利用一个女人,潜伏在共党内部多年——你若说我是共产党,我就是吧。”
范琢瞪大了眼睛,“你这是承认了?”
明台看着他,这个三十出头的副官的脸上满脸写着急功近利,“妻离子散,无父无母,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我是什么,我自然是什么。范副官,你放我出去,共产党也认定我的军统身份了,不放我,你认定我是共产党,劳劳碌碌这么多年……我竟不如一个跳梁小丑。”
他制止了明诚的行动,“阿诚哥,我累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直在演戏,让一切都结束吧,你也能从军统脱身了,这一切都要有个尽头。”
他真的累了,他甚至一次次地在人前,都不敢承认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他要踩着自己的妻子的鲜血活命。
他何德何能呢,“这一切和明诚无关。”明台直视着范琢的眼睛,“你也知道,他在明家不过是比下人的身份高一些,毕竟他是我大哥的秘书。很多事情他也做不了主,如今他什么身份你也知道,你审讯了我,明家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又搭上一个方家——你背后的人,想清楚了吗?”
明台纵使伤痛气弱,气势也不输分毫,“他来保我,是奉了我大哥的命令。如今你有什么证据,要指证什么,你尽管指证吧,我的事情和谢木兰小姐也无关,我不过是借着她接近方家而已,y-in错阳差,发现方家是明诚的亲人,仅此而已。锦云是共产党,我不否认,我就是因为这个娶她的。”
“这个薄情寡恩的人我也做了,那又如何呢?范副官尽管升官发财去吧,万万不要忘了,卖命不要太忠心了,否则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93
明诚一步上前,挡在了明台的前面。
范琢颇为玩味地看着他们,一个使劲地挡,一个想尽办法地躲开,“明副官真是忠心,你出生入死,替人卖命十几年,至今也不过和我一样是个上校,你这个小少爷做了什么也是上校?还是等着明先生再去申请个命令,转眼就是将军了?”
方孟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小弟是下人,几欲上前动手了,然而一圈士兵,枪口都指向明诚和他身后的明台。
他眼角的余光看向另外一个弟弟,方孟韦只是紧紧地抱着木兰,毫无表情,眼底里的波澜也尽皆掩去了。
他知道方孟韦在想什么,因为他也一样的。
换了是他,他也会拼命地挡在方孟韦的面前。
明台才是明诚的亲兄弟。
“你不必押着我来方家,逼着明诚承认什么了。”明台眨了眨眼睛,凝固的血液挂在睫毛上,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你觉得是他被逼着承认的话可信,还是我的口供可信?”
范琢放下了举着枪的手臂,转着枪,“你扛了一个晚上,”转眼又去看明诚,“如今见了明诚就改口了,我如何能信你,你不是想掩藏什么?”
明台试图挣脱明诚抓着他的手,未果,“扛?你以为刑讯对我有用?还是对明诚有用?你以为当年的军统训练班是玩玩的?”
好大一场闹剧。
明台只是,再不愿在这人鬼不如的无间道里挣扎了。如果他的死可以掩盖很多东西,如果他的死可以让这朝着深渊去的局势暂缓一些,那么他就去死吧。
明诚太熟悉,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
明台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明台,一点儿也没有变。他绝望了,王天风的死,郭骑云的死,于曼丽的死,后来很多人的死,后来很多的肮脏的事情,最后,锦云的死。
今日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Cao,明台终于得偿所愿了,有时候一个人的死亡,能给很多人带来无尽的痛苦,却又能在黑暗之中点亮一根火烛。
“阿诚哥,你让开。”明台声音低沉却和缓,“你从小就让着我,都这么多年了,再让一次吧,最后一次。”
明诚仍旧挡在了他的面前。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他以为他这辈子,已经饱经了风雨,当年妻离子散,风雨飘摇,后来的左右夹击,进退维谷都过来了,如今他却觉得,自己怕是过不了这个坎了。
他能保下明诚,却保不下他最在意的家人。他知道做了特工的人没有回头的路,却第一次见证了其中的苦难,他的儿子,没有得到过方家一日的照顾,然而他的苦难,却统统都能追根究底到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身上——一模一样的两个儿子啊,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程小云已经感觉到了方步亭的颤抖,她也害怕,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紧紧地抓着方步亭的手臂。
谢培东低眉垂眼地站在一旁,却如同即将暴起的猎豹。
“范副官,”方步亭终于开口了,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他虽已苍老,却不是这种小辈可以轻视的人,“你这是要当着我的面,杀我的儿子?”
“方行长,我公务在身,您让三公子让开,自然一切事情都没有了。”范琢笃定明台无论如何都不会抵抗了,将手枪递给了手下,好整以暇,“只要他承认,一切都与谢小姐无关,都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共产党的指示,我们自然就走了。”
“阿诚哥,你让开。”明台满是血迹的手掌放在了明诚的肩上,捏了捏。
明诚一字一顿,“你,做,梦。”
方步亭被这样决绝的眼神惊得一颤。
“阿诚哥,”明台的声音很低,很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家话,“我承认与否,根本不重要。这个结局早就注定了,战争结束了,要你我做什么?你让开吧。”
“有家人,”明台看了一圈方家的人,从方步亭到谢木兰,“是天大的好事。”
范琢的手挥了挥。
一切又回到了原地,明诚挡着明台不让人靠近,几把枪对着他们,围成了半圆,方孟敖的枪指着范琢的脑袋,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明台突然出手了,他知道明诚习惯把枪放在哪里,几招之间,一把手枪就拿在了手里。
所有人都涌上来了。
明诚死死地扣着明台的手腕,卡着保险,挣扎之间,受尽酷刑的明台终究没有力气拧得过明诚,被明诚拧着手腕压倒在了地上。
明诚奔波了一日一夜,此刻几乎要脱力得昏了过去。
明台重重地跪在地上,大理石地面很坚硬,却轰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
厚重的大门被人踹开了,门板被撞到墙面,又弹回了许多。
明诚抬眼,只一瞬,便觉得自己在刹那之间,一定是经历了沧海桑田,否则谁能解释,站在门口的人,是谁呢。
明楼就站在大门口,背着光,却无端端地让人觉得是泰山耸立在前的气势。
明楼缓步走了进来,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皮鞋磕在地面上的声音震得人心脏生疼,他目不斜视,却直直朝着明诚和明台走过来。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皮鞋就停在了明台的面前。
明诚松开了明台,踉跄着站了起来,“大哥……”
明楼一脚就踹向了明台。
明台摔出去很远,几乎就砸在了另外一个士兵的身上,明诚想去扶他。
“你站好。”明楼一声断喝,“这就是你办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做什么?”
明楼正眼都没有看过他。
明诚低着头,挺直了脊背。
范琢冷笑了一声,“明先生这是要整肃……”
“我让你说话了吗!”明楼指着范琢,一声暴喝,范琢整个人都被吓住了,明楼的威怒来得似狂风暴雨一样,“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我上海明家是要破产了,还是我明某人下台了?轮到你来教训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