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士兵拿着枪围了上来。
明诚下意识地想去挡,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前的方孟敖死死地拦住了。
方孟韦用余光去看自己的父亲,却见方步亭靠着沙发,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范副官好大威风。”明楼牵动着一边嘴角冷笑,“如今是什么人都能指着我明某人的头了?”
明诚想挣开方孟敖,方孟敖却死死地卡着他手上的枪的保险。
范琢挥手让人退下,“明先生,我是公务在身,抱歉了。”
“公务在身,”明楼嗤笑,满脸的不屑,转头去看向明台。
明台从乍见到明楼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挣扎着,挺直着脊背跪在明楼的面前,“大哥,对不起。”
“对不起?”明楼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无端地让人心惊,“我们家的小少爷,也知道说对不起了?明家养你二十余年,你到头来,想做什么?你想要谁的命?你是想要了我的命还是要了长姐的命!”
明楼是暴怒的,他这通愤怒,很久之前就该发泄出来了。
上海站的全军覆没,明诚明台违背他的命令,明台和锦云拒不撤离,锦云自投罗网牺牲,王天风遗孀出事,鸱鸮叛变,近半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的清洗和翻旧账,四面八方的压力。
撇去他身上所有的伪装不谈,他还是一个经济学家,是一个掌握一方经济大权的人,他却日日在无间道的不归之路上沉沦,进退维谷,他甚至不能尽一个经济学者的本分——
他毋宁人民百姓过得好一些,白米面粉的价格再降一些。
统统都是徒劳。
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指着一座大山,说要徒手推翻它。
明诚只能看见明楼的侧脸。
明楼憔悴了很多,也消瘦了很多,哪怕仍旧穿着名贵的大衣,考究的西装,精致的领带,明诚却无端端地从其中看出一点儿疲惫和无可奈何来。
原来就算是明楼,也不能永远从容。
明楼旁若无人,双眼里,表面是恨铁不成钢的刀锋,深处里,明台知道,那是不能见底的痛苦的泥沼。
他又让自己的哥哥伤心了,那么疼自己的哥哥啊。
“你说啊,”明楼看着明台,“你想做英雄了?你现在想做英雄了?当年阿诚费尽心思把你从76号救出来,你就这么回报他,还是你觉得这样特别对得起我?当年还不如让你死了,好歹算是报国,如今算是什么?算是什么!”
明台终于颓然地坐在了地上,“我算什么!我也想知道我算什么!我是为了报国,我是为了报国才走上这条路的啊!”
他嘶哑着嗓子,一点点地翻开旧日的疮疤,“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唯独我活着,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死在那几年了,才是真的好,哪怕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起码,起码我是殉国的……”
明诚默然而立。
所有人都默然而立。
想要成为殉国的英雄,如今却困入同室cao戈的死局。
明楼猛地将手中的公文包摔在了地上,“明台自二十岁进军统,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
范琢让手下捡起公文包,一叠叠文件被拿了出来。
“他的所有履历我都能作假,”明楼直言,一步上前,将许多的文件摔了一地,“唯有一样,是没有经过我的手的。”
最底下那个绝密档案袋。
范琢已经看见了上面的印章,正欲解开,却被明楼抽走了,对方眼风如刀,“你觉得就凭你,有资格看?”
范琢被噎住了。
“李副官长,您看戏,也看够了吧。”明楼冷声道。
众人具是一惊。
李宇清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却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一身考究的小西装,量身剪裁的风衣。
“明先生言重,我是怕你们一时激动,走火了,吓着了孩子。”李宇清挂着程式化的笑容,摘了手套,伸手去牵那个孩子。
孩子从李宇清的身后走到了前方。
王平。
明诚没有见过,明台也没有见过,所有人,除了明楼和李宇清,都是一头雾水。
旋而明诚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明台看着孩子的眉眼,一瞬之间,如巨石入海,溅起了巨浪,所有故人的影像都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李宇清从明楼的手里接过了档案袋,却不急着打开,而是走到了方步亭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今日真是不该如此打扰方行长。”
“说不上打扰,”方步亭冷声冷脸,“李副官长若是能说了算,就替我转告李副总统一声,总不能让我卖命,又让我断子绝孙吧。”
“方行长哪里话,”李宇清在官场之中从来都是左右逢源,“您也不是替我们李副总统卖命的不是?”
明台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野兽一般的一声悲怆至极的哽咽低鸣。
他膝行了几步,挪到了王平的面前,“你……你是……”
所有人都看着明台的举动。
明台旁若无人,受尽酷刑也未曾低头的他,突然间,泪水如溃堤一样汹涌而下,“你是……你是……”
“我叫王平。”王平见过明台的照片了,也不躲,也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
对了,全都对了。
明台颤抖着手想去拉王平。
他浑身血迹,王平想起了母亲惨死的那一幕,莫名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明台抓了个空。
他终于放弃了,一米八多的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老师啊……老师啊……”明台先是低声地呢喃着,转而很快就变成了嘶吼,“老师啊……”他双眼通红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此生最愧疚的人,不是殉国的郭骑云,也不是替他而死的于曼丽和程锦云,也不是一而再再而三欺骗的长姐长兄,而是王天风。
一个改变了他的命运,把他带进了苦难的深渊,又托向黎明的人,教会他了家国大义,又用生命告诉他,何为一个特工的真谛。
那是明台这辈子见到过的,最悲壮的舍身报国,鲜血却是沾在明台的手上。
那时候明台已经被策反了,他满心不屑着军统,不屑着那些走私中饱私囊的人,觉得自己走错了路,觉得自己找到了爱情也找到了光明。
王天风却亲手告诉他,他错了,大错特错了,报国是信仰,不分党派,也不分身份。
李宇清已经打开了档案袋,高声念着当年死间计划的内容。
这个档案袋里,每一个字都是王天风的亲笔。从劫持明台进军统的始末,到明台在军校里的每一项成绩,最后到死间计划的启动。
王天风写东西,从来不带个人感情,冰冷无情。
死间计划的最后,王天风已经没有命来写报告了。
“上海站情报科科长毒蛇具文报告,毒蝎获救,因其身份暴露,故委任毒蝎即日起以叛逃特工身份,潜伏进共党内部,一切行动单线联系。毒蛇副官电发。”
“上海站站长毒蛇电令,毒蝎即日起彻查重庆方家日谍渗透事宜。上海站站长副官电发。”
“南京站站长毒蛇密令,毒蝎即日起保持静默,彻查北平方家通共嫌疑。南京站站长副官电发。”
最后一个字音落。
满室寂静。
“听清楚了?”明楼的声音满室回响着,“这难道也是我伪造的?死间计划当年立下奇功,有戴局长亲自签发的嘉奖令。死间计划之前,桩桩件件,他的军功,难道也是我造假的?”
范琢的神色终于变了,青白不定。
李宇清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资料,然而其中,死间计划明显已经不是重点了,毒蛇副官就是明诚,明诚一次次亲手电发的,可是查自己生父的命令。
一张文件飘到了方步亭的脚前。
方步亭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平静地捡了起来。
他很想看看自己小儿子脸上此时是什么神色。
明诚早已掩去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贯的低眉顺眼,不做声响地站在一旁。
他看了纸上的字,一字一句的。
毒蜂杀毒蝎小组副官郭骑云,毒蝎杀毒蜂,毒蝎小组谍报员于曼丽,殉国,毒蝎被判枪决,已施救。
短短一句话,满是当年,师生相背,同袍自相残杀的绝望。
他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
脊背挺直如白杨。
茫茫荒原之上只有一株的白杨。
94.
明诚背对着方步亭。
方孟韦可以清晰地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清晰。清晰得不像他的那个父亲——方步亭的喜怒从来不表现在脸上,方孟韦一辈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此刻他却知道,父亲不是那个北平分行的行长,也不是所谓的孔宋两家倚重的代理人,而只是一个父亲。
木兰紧紧地抱着方孟韦的腰,越来越用力。
方孟韦低头就能看见她颤抖的睫毛。
原来一切都是徒劳,家里最后一个孩子,以后也不会再有那样纯净的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