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在图什么?”
方孟敖看着明诚的眼睛,明诚却不看他。
他的弟弟,从来没有称呼过他哥哥。
“哥,”方孟韦站在原地,“为难阿诚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添上我们了。”
方孟敖猛地闭上了眼睛。
明诚终于抬起头看方孟敖,“你不要怪我大哥,我和他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没有人当我是下人。他无论今日有没有出现,我都会保下明台,最起码我也会挡在他的前面,不为什么,也不是什么恩情,只有一件,他也叫了我二十多年的哥哥。”
“你也是哥哥,天底下的哥哥,都是一样的。”
方孟敖,方步亭,乃至谢培东,都大震。
程小云先看见的,明诚右手一路滑下的鲜血。
谢培东打电话叫了医生,明诚原说没有那么麻烦,加上他又不好说他还担心昨夜伤得更重的朱徽茵,想去找她,只说自己待会儿去明楼那儿,有私人的医生,不会走漏风声。
方孟敖哪里肯依,“让医生来,折腾了这么大一场,木兰也吓坏了,爸的身体也不好,一起看看。”
后来又嫌医生磨蹭,下雪天不好找黄包车,方孟敖直接出门开车去接医生。
方步亭那辆昂贵的奥斯汀小轿车被方孟敖当成军用吉普不顾路况地狂飙。
方孟韦抱着昏沉过去的木兰上了楼,谢培东让明诚脱了上衣,先拿纱布处理一下伤口。
明诚的右臂上厚厚的几圈纱布,包扎的方法很熟练,也正确。一层层除开去,露出了鲜红的伤口。
都能看出是枪伤。
方步亭不问,不该问的,一概不问,他只是沉默着拍拍明诚总是挺直的脊背。
“小妈别看了,吓着你。”明诚说道。
程小云低着头,“吓不着……之前孟韦受伤……算了,不提了。”
“以后……”方步亭犹豫着,他只是一个父亲,“我只说一句话,在父亲这儿,你永远都有退路,凡事,不要执念如此之深。孟敖这些年,直来直往惯了,世道不易,你比他经历得透彻。”
“我没有怪兄长的意思。”
“过刚易折,他不是不懂,偏偏懂了,也不肯变。”方步亭长叹,“而你,这些年,终究是太苦了些。”
明诚便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情,方孟敖终究是没替他瞒住,“父亲,以前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祸福相依,几年的苦楚换来明家的二十年,也不算亏了。”
方步亭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语。
医生几乎是被方孟敖拎过来的,见了伤口,方孟敖果然脸色也不好了,明诚实在是疲倦太过,一时没注意,医生给他打了麻药,昏昏沉沉便睡过去了。
方步亭便把方孟敖叫去书房谈话。
晚些时候,家里的电话急促地响起了。没人接。
方孟韦在木兰房间听见,便下去接了。
“喂。”方孟韦低着声音说话的时候和明诚很像。
电话对面却传来一个很着急的女声,“阿诚,苏轩有没有找过你?”
方孟韦愣了几秒,朱徽茵尽管急得一时失去了理智,总算还是发现自己不是在和明诚说话了——这不是明诚会有的态度。
“对不起,是二公子么?”朱徽茵深吸了一口气,“抱歉,阿诚在么?”
“他现在没法接电话。”方孟韦答道,“有话,我替你转达吧。”
“没什么……你和他说,等他什么时候方便了,来我这儿一趟。”
“你在哪里?”
“你告诉他,他自然就知道了。”朱徽茵没有给方孟韦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方孟韦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另一边,六神无主的朱徽茵,咬咬牙,漱干净了嘴里的血,急切地就冲了出去。
96
方孟韦看了一眼父亲书房的方向。
父子俩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他想起了方步亭方才的眼神,深深的失落。是了,方步亭也会有这样失落的眼神。方孟敖从小和方步亭杠到大,方步亭会生气,会大怒,有时候甚至会让谢培东动手教训他,眼底里会有痛苦,会有恨铁不成钢,会有愧疚。
方孟韦从小听话,或者说也没有不听话的选择。方步亭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书,学什么东西,做什么工作,都安排好了。
方步亭看他的眼神很多时候都是淡淡的,没有波澜,偶尔不一样,也是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往往看得方孟韦心虚。
小时候闯祸了他心虚,大一些了,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了他也心虚,成绩不好的时候也心虚,回家,站在方步亭的面前,方步亭也不多说什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今想来,他的大哥才是最像父亲的儿子,他不像,明诚也不像。
程小云从厨房出来,见方孟韦在客厅里发呆,以为他是担心方孟敖,“没事的,你爸爸都一把年纪了,不会再和你哥哥吵架了。”
她虽然嫁给方步亭多年以后才见到的方孟敖,却也听方孟韦和谢培东曾经提起过,当年十几岁二十来岁时候的方孟敖,和方步亭闹起矛盾来,几乎要拆了房子。
方孟韦突然就有点赌气,道:“爸什么时候会和我们这些小辈吵架,在他眼里我们都跟傻子一样。”
“孟韦!。”谢培东厉声呵斥一句,“你也不懂事?”
方孟韦有时候还敢跟自己父亲顶几句,却是从来不敢顶谢培东,顿时有点讪讪的,又想着朱徽茵的语气,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姑爹,我想出去一趟。”
“谁的电话?”谢培东还系着围裙,转身去厨房里端出饭菜。
“没谁的电话。”
谢培东重重地把一盆汤放在了桌子上,“有话直说,你都写在脸上了。”
“朱小姐的电话,好像挺急的,想找阿诚,阿诚估计得睡到明天呢。”方孟韦吸吸鼻子。
谢培东一句话就抓住了方孟韦的七寸,“你又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出去有什么用处?”
方孟韦总觉得谢培东这种语气,多半是早就知道朱徽茵的身份不简单,但是当着程小云的面也不敢多问,“我去叫爸和哥下来吃饭?”
“你先吃吧。”程小云说道,“爷俩不知道说什么呢,你去了,就是个活靶子,两个都拿你撒气。待会等木兰起来了,让木兰去叫他们。”
书房里。
方孟敖立在落地窗前,方步亭则是坐在一侧的茶几旁的藤椅上,冬日的阳光有些厚重,斜着透进来印在地板上,渐渐深黄。
“坐吧,”方步亭说道,“不要站着和我说话,我已经不年轻了,给我这个老东西一点面子。”
方孟敖不料自己父亲是这般开口,转身拉过一张藤椅坐在方步亭的对面,“你何苦这么说自己,你三个儿子,到老了,还怕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
“我前半辈子太刚硬,得罪了很多人,做事情没余地,纵使地位显赫,也失去很多。我失去了发妻,失去了小儿子。”方步亭第一次,在自己的长子面前说起自己的一生,他是无锡人氏,至今仍带着一点乡音,愈年长,愈发温醇,“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和你的母亲回国,你们在美国出生长大,我们一家在美国生活,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结果每一次想到最后,我发现我还是不会改变我的选择。书生意气,都有着匡扶国家的理想。国家积贫积弱百年,我等留洋的学子,学的又是经济金融,如何能不回来?”方步亭慢慢地伸手将自己的手杖放去桌子的一侧靠住,“你当年头也不回地去参军,去西南前线,我没有拦过你,国家有难,好男儿当以天下为己任。”
“到了后半辈子,有两大幸事,一是遇见小云,我们结婚九年有余,却已相识十五年。我知道,你最怕你兄弟受委屈,在孟韦成年之前,我也没有想过和她结婚。二是,我以为早已尸骨无存的小儿子能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哪怕几十年没有我的半分教养照顾,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方孟敖低着眼皮,不知道在看哪儿,手交握着撑在腿上,“我不是什么孝子,我知道。可是小弟如今什么处境你也看见了,或许你早就知道了,那天……孟韦是不是……都说了?”
他还记得,很早之前,方步亭就和他说过,明诚没有过养父母,所以不会在乎父亲母亲这样的称谓,因为没有希望,所以容易接受。可是后来他从明镜那儿听来明诚幼年的经历,才知道所谓的“没有希冀”背后付出的代价。
不是没有希冀,是不敢有希冀。父母这个词,对明诚来说太过不堪了。
“说也罢,不说也罢,从我查清楚他这些年的经历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儿子,早就不属于我了。”最后一缕夕阳也慢慢西沉下去了,冬天总是天黑得早,一沉下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月光,“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指责明家的人,是我们,他亲生的父亲兄弟是半路冒出来的,明家却教养他成人,哪怕他幼年饱受磋磨,也没有半分怨怼这个不公的世界。我看得出来,起码他没有带着怨恨长大。”
“爸,你杀过人么?”方孟敖突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