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钰顿了顿,“有的,前天莫经理才来了一趟,送来了好几袋,对了,爸说要送一半去给那几位上了岁数,又不领美援面粉的教授。”
“我改天去吧。”
苏轩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何校长家里也这么艰难么?”
梁经纶笑笑,“江南那边,经济应该比北平好点,北平城内一直都如此,也不止老师家,老师固执,尽管能拿到,但是多余的,一分也不要。”
苏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他那个视若珍宝的箱子打开了,箱子里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着许多包的点心。
全是点心。
他拿了几包,放在桌上,“一点老家的特产,不要嫌弃。”
“这不好意思收的。”孝钰急忙道,“您大老远地带来,想必是给您未婚妻带的吧。”
“她喜欢吃甜的。”苏轩说起朱徽茵的时候总是格外的高兴,“每次我回苏州,她都让我带很多很多给她。”
几人吃了饭,就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了,梁经纶要先去接何其沧回来,苏轩便说一起去,正好要先拜见校长,才去办入职手续。
苏轩对人从来没有戒心,梁经纶又是何校长的助手,看起来很和气,他一到燕大,就被何校长的千金招待了一顿午饭。
在这个十余年沉浸古典故纸堆里的文人眼里,这一切都十分的幸运,带着得见知己的窃喜。
97
深夜。
王平已然熟睡了,很安静,平稳而均匀地呼吸着。
明台慢慢地旋灭了床头的台灯。
很久之前,久到那时候,他还在军校里,他问郭骑云,老师有没有家人。那会儿明台过了最初的那种热血心境,开始厌倦,开始厌烦,开始无法忍受军校里严苛的生活,和那个更为严苛的王天风。
他是颇为自负的,以王天风的救命恩人自居,且门门课程优异,也没有多想为什么明明资历比他老得多的郭骑云明里暗里似乎很让着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王天风时不时的私下照顾。
郭骑云认为他只是吃饱了没事干又抽风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就随便问问。”明台堵着郭骑云不让走,“你跟老师关系好像不止副官和上司吧?我觉得你应该挺了解老师的,你也是重庆人?”
郭骑云扔了两个罐头给明台,“我和老师是同乡——问那么多做什么,拿去拿去,你最近不是还可着劲对于曼丽献殷勤么?”
“同乡……”明台撇撇嘴,“老师这把年纪了,家里有什么人?我师娘?”
“这些很重要吗?”郭骑云十分不耐烦。
“哼,”明台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么冷血的人……看也知道不会有家室的。”在明台的眼里,王天风做事不择手段,也不讲究什么恩威并施,万事非逼着人跪在脚下求饶才作罢。
郭骑云踹了他一脚,“胡咧咧什么,我和老师是同乡,远房亲戚,我家里没人了,老师才照顾我的,按你的说法,真冷血,管我做什么?”
“那他还是不是让你做他跟班了?”
“你再废话我就告诉老师。”
如今想来,军校的日子终究短暂,他一日日地越发敬重王天风,一日日地慢慢了解了一个舍身为国的铁血军人,奈何再见之时,却是你死我活,穷途末路。
有人身死不悔,有人绝处逢生。
明楼不知道何时也进了房间,默然而立。
“老师真狠心,”明台喃喃道,“王夫人也真狠心……或者说,更狠心的是我才对。”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月光透进窗帘,将明楼的剪影拉长,许是太累了,他的背有些微微佝偻着,“我和王天风赌了半辈子,最后他赢了,他先把自己弄死了。”
明台看向明楼,有很多疑问,有很多不解,这些疑问和不解已经缠了他许多年,至今不得解答。
“你不必奇怪,我和他,纵使最终信仰不同,也并肩作战很多年了,王天风不是傻子,我,阿诚,或者你,你以为他半点蛛丝马迹都察觉不到么?”明楼在床边坐下,替王平掖紧了被角,“一个连自己都能算进死局里的人啊……”
如果说明台和于曼丽这对生死搭档,因为掺杂了明台的愧疚和于曼丽太过深切的单相思,才显得生死之别过于惨烈和悲怆,那么生死之于明楼和王天风,只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赌局。
两个一辈子的赌徒。
到最后,同袍之情,或者是友情,都难以简单地概括二十年的同路。
“你不必等8号方孟韦和谢木兰搭的那趟飞机了,”明楼道,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疲倦得无法如往常一般中气十足,胸有成竹了,“后天,你带着王平,转道天津港,坐船去上海,抵达的那日,就有飞机直飞巴黎。”
“我不走。”明台斩钉截铁,“我不走!”
“你要扔下王平不管么?你对得起你愧疚多年的老师?”明楼不意外明台的回答,然而他不会给明台退路,“退一步说,你想想姐姐,想想你自己的孩子,他才三岁。孩子已经没有母亲了,你还想他没有父亲么?”
明台低着头,旋而抬起来,仰着脖子吸了吸鼻子。
“这些年,大哥也不敢说真的对得起你,”明楼长叹了一声,“你从小,没有什么记忆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我和大姐真的很愧疚,你越是不记得,我们越是愧疚。那时候你三岁都不到,你母亲的葬礼上,你就瞪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大姐晚上抱着你睡,你睡到半夜,突然哭起来,要找姆妈。”明楼不觉之间也带上了哽咽的声音,“我也不会哄孩子,好容易你累了,终于睡了。大姐……一个人,跪在祠堂里哭了一个晚上。”
明台不敢看明楼,泪水滚滚而下。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只是因为愧疚,所以这么多年来拼命地宠着你,甚至连后来阿诚也处处让着你?”明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姐姐把你当成亲生的儿子养大,就没有一丝真的感情么?”
“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明台抬手捂住眼睛,“我……我如何不知道?可是啊,大哥,这么多年了,我不怕死,我怕这种人鬼不知的折磨。”
“那就走吧,一切都结束了,”明楼起身,将明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像很多年前一样,拍着小弟的脊背,“这么多年了,你再不肯听话,也听我最后一次吧。”
明台无声地哭着,眉眼都皱在了一处。
他已经不再年幼,幼年时候的自己看兄长,总觉得兄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健壮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一把拎起自己,也可以一直抱着自己,从学校抱到家里。姐姐没有力气,总是抱一会儿就抱不动了,可是他一撒娇,兄长就会抱着自己,抱在怀里。
看那满天璀璨的烟火。
明诚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浑身的酸痛,反倒显得手臂上的伤不算严重了。明诚知道自己是受爆炸余波的影响,加上奔波一日一夜不得休息,精神高度紧张之后的后遗症。
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那么长时间的觉了,然而此刻可不是休息的时机。看看时间,还没有到晚饭的时候。
明诚一拉开房门,险些就撞上了人。
方孟敖一座山一样站在他门口,明诚突然出来,也吓了他一跳。
“兄长……”明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怎么了?”
“你睡时间长,医生说要时不时看一下你,怕伤口感染,发烧了,昏过去都不知道。”方孟敖带着关切,“你好些了么?”
明诚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自己要下楼喝水。
楼下只有一个方孟韦坐在沙发上。
方孟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佣人还没有回来上班,爸和姑爹出去了。”
闹了这么大一场,打的是方步亭的脸,自然不能吃哑巴亏的。
明诚连着喝了几杯水才缓和过来,“我出去一趟。”
“怎么才起来又出去?”方孟敖问他,“担心你明家的那个小弟?”
“……你也别怨他,”明诚道,“当年他也是身不由己,我们也不想他卷进来,到头来,他受的苦楚也够多了。”
“我也是军人,我也知道不只是前线才是战场……”方孟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想问,是不是为了所谓的军令,亲情、爱情,都是可以算计的东西,明台娶了一个女共产党,连孩子都有了,到头来,妻子也死了,自己也差点被自己人整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好。”
一直默然坐在沙发上的方孟韦终究在明诚准备出门的那一瞬间忍不住了,“阿诚,等一等。”
明诚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朱小姐来过电话,让你去找她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