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自然不会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人也不是我扣走的,只要他崔中石真的没问题,就不会有事。”
“爸,”方孟韦比方孟敖急得多,“军统是什么地方?崔叔进去了,还能好好地出来?是不是共产党,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
方步亭目光如炬,照得方孟韦十分心虚,“看来我们方家里,也不只有阿诚懂人情世故啊。”
“我一直当崔叔是大哥。”方孟敖开口了,没有剑拔弩张,他用陈述但是不可反驳的语气和方步亭宣告,“你救或者不救,我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方步亭不与他纠缠,甩手上楼。
方孟韦终究做不到方孟敖那样漠然,忙跟上前去扶方步亭,却被方步亭刺了一句:“你还管我这个老东西?你不怕你大哥不认你?”
“我不孝,你拿孟韦撒什么气?”
方孟韦还是跟着方步亭的尾巴进了书房。方步亭也没有赶他出去。谢培东已经在办公桌前整理账目了。
哗哗地翻纸张的声音很刺耳。
方孟韦因为不肯去法国,已经忤逆过方步亭一次了,这次的事情他是真的不愿意和自己的父亲起冲突,见方步亭坐去藤椅那儿,忙站去他身后给方步亭捏肩膀,带着点试探的意味,“爸,要不我去接崔婶他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替孟敖打听。”方步亭刚拿起茶杯又放下了,“你们别去c-h-a手,就是对崔中石最大的好处,上赶着给那些人抓住把柄,谁也救不了崔中石。”
方孟韦不敢言语。
方步亭才继续说道,“既然留下来了,也不能整天在家里。”
“我回警察局?”
“回去?你打算做什么?继续给他们背黑锅?”方步亭冷哼了一声。
谢培东发话了,“要么你去管分行和金库的警卫去,要么你跟在行长的身边,从头开始学,做秘书,做助手。”
方孟韦一下子就停住了手,那双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许久才喃喃道:“爸,你早就打算好了吧?”
早就打算好了,所以不论他方孟韦做何反应,都没有逃出方步亭的手掌心,他若是妥协,就安然地去巴黎,若是不肯离开,那就去当方步亭的秘书,一样是脱开了那个军籍。
他不甘心,还心存侥幸,“阿诚不是您的秘书了么?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不会就学。”方步亭合上了茶杯盖,“阿诚明日和木兰一起去巴黎。”
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
方步亭伸手去慢慢拍着儿子还搭在他肩上的手背,“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
这一夜确实是一个无眠之夜。
没有人知道明诚是几点钟回家的,然而方步亭凌晨四点钟接到南京方面的急电的时候,明诚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南京急电,申饬方步亭。
起因很简单,却又是铁证。
美国方面截获了一份密报,目标直指军统上层人员和北平分行勾结,走私紧俏物资,并借走账机会,大肆洗钱。情报准确,账目详细。
南京方面与美国紧急交涉,保证彻查一切贪污,以获得美方的信任,维持内战所需的美方支持。
谢培东的脸y-in晴不定。
方步亭穿着睡衣,却如老僧入定。
“行长,如何回复?”
方步亭缓缓地抬眼看他,“如何回复?央行申饬我,字里行间,可有要我引咎辞职的意思?”
谢培东不语。
“要人卖命,总是要给点甜头的。”方步亭咳嗽了一声,“崔中石真是有胆量。”
“您确定是崔副主任?”
“否则是你我?你害我,你有什么好处?我害我自己?我可不姓共。”方步亭靠着藤椅上垫子,“发电,特殊小组已经拘审崔中石,北平分行将配合一切调查,绝不包庇。”
明楼的案上也放着一份电文,比方步亭的更早。
军统方面受到国府严厉申饬,要求彻查走私。
明楼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像地狱里翻身而上的恶鬼。
卸磨杀驴,不过如此。
南京方面早就开始彻查军统当年的账目了,此刻终于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不是架空,而是真刀实枪地干仗了。
司机敲门,拿来了最新的一份急电。
要求明楼即刻返回南京配合调查,以肃清军统贪腐。
“还有别的有价值的消息么?”明楼把两份电文扔进了垃圾桶,仿佛只是两张废纸。
“南京的暗线紧急联系,那边为了挟制方步亭,航校要紧急召回方孟敖,月底前会有一次大的轰炸共产党区域的行动。”
“知道了。”
明诚被叫到了方步亭的书房里。
他还是出门那身打扮,连领带都系得好好的,方步亭莫名地开始心疼起来,“不休息么?”
“父亲和我大哥商量的事情……我大哥已经告诉我了。”明诚语气恭敬,“这个时间,父亲找我,怕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方步亭并不介意明诚语气之间的疏离,方孟敖和他吵得架已经够多了,明诚心里再不高兴,明面上都会克制情绪,“你的经历比你两个哥哥都复杂,很多事情不用我明说了,你非走不可了。”
明诚目光一闪,向谢培东投去疑问的眼神。
“孟韦不愿意听话,我也不能奈他何。”方步亭道,“不过明先生答应过我,他一定会把你送走。”
“父亲如何就笃定我就会听我大哥的话?”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情了,明先生做出了承诺,那就是你和他的事情。”
“我能问一句,父亲又答应了我大哥什么事情么?做生意,总是有交易的。”
“我来牵线,帮助他保住他在经济金融界里的地位。”
方步亭觉得明诚眼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熄灭了。
“我知道了。”
天亮了。
明诚给明楼打了电话,是司机接的。
司机看了一眼稳坐在沙发上的明楼,“先生昨夜连夜处理事情,还没有起来。”
“他没起来就不会让你进屋了。”明诚说道,“先生不接电话也可以,你转告先生一句,我下午去天津,巴黎太远了,我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先生的画还在我这儿,你有空过来拿吧。”
明诚挂了电话。
司机向明楼投去询问的目光,明楼示意他出去。
明楼摸了摸兜,还剩最后一根香烟,他点燃了,放进口中。深吸一口,香烟便燃去了一半,烟雾从口腔进入肺里打了一个循环,再缓缓呼出去。
他也有害怕的东西。
他不敢送明台走,撇去给明诚,他很自私。如今明诚却要他亲自送走。
明楼自己开车去的方邸。
明诚正在王平的屋子里替他收拾路上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几套衣服,一些点心,他又问王平晕不晕船。问出口了才发觉自己是傻了,王平是重庆人,长江边上长大的,哪里会晕船。
“在天上飞是什么样的感觉呀?”王平问道。
明诚差点没反应过来,王平是问搭飞机的事情,“没有感觉,飞机比船平稳,起飞和降落的时候耳朵有点不舒服,你嚼东西就好了。”
木兰不知道什么站在了门口,“哥哥,明先生来了。”
明楼在楼下拜见过了方步亭,站在客厅中央,注视着明诚,明诚靠着二楼的栏杆上。
方步亭回头看了看明诚,“明先生上楼去和阿诚谈吧。”
明诚的房间摆设很简单,床,衣柜,书桌,椅子,角落一个画架,再无多余的东西。
画架上蒙着一块布,明诚掀开,是那副很久之前及画好了的画。
明楼背手关上房门。
画其实已经裱好了,明楼拿了就能走。明诚拿那块布擦了擦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后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挂到哪里去?”
“收起来,不挂。”明楼说道,“挂着做什么呢?”
“真的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了么?”
“我撤走了所有的人。”明楼道,不顾明诚惊讶的眼神,“你若不肯走,谢木兰和王平都走不了,只能你送他们安全到巴黎。”
明诚握紧了拳头。
“对不起。”明楼在明诚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失落和憔悴,“我确实吃定了你没有办法反抗,也吃定了你不会真的和我翻脸。”
“我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还是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而不是躲在你的羽翼之下么?”
明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并未做回答。
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没有意思。明楼知道,明诚也知道。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对恋人的相处方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各自的身份和模式。偏偏,偏偏明诚是以那样的姿态进入了明楼的生活之中。鬼使神差,明诚后来自己也感叹,上海那么大,他就正好昏倒在了明楼的中学门前,又正好撞上放学的时间,更巧的是,明楼那日没有让司机来接。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明楼,在看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也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不喜欢生人近身,平日里也只是过年过节让佣人来给少主人磕头的明楼,偏偏又认得许久未见的明诚是家里佣人的养子。明诚偏偏又是在明楼最是血气方刚,充满理想主义的年纪里遇上了他。早几年,明诚未必能逃出来,晚几年,明楼见惯了世事的无奈,也被人情世故折磨得冷心冷肺之后,还会不会憋着一口气亲自教养一个毫无血缘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