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靠着沙发,摆了摆手,指着那个坐在侧面沙发上的中年男人道:“自己人,医生。”
明诚诧异不已。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鄙人姓蓝,北平城工部方面的人,军医。”
明诚了然,“是为了夜莺的事情来的?”
然而蓝医生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请明诚进了里屋,几个医药箱已经摆在床头了。明诚见是明楼的安排,就不反对,老老实实地脱了外衣躺在床上。
明楼拉过凳子坐在稍远一步的地方,“蓝医生也是中统站内的军医。”
明诚挑了挑眉毛,“夜莺是你尸检的?”
“不是。”蓝医生配着药剂,药水缓缓注入针筒里,“我不是吕昇的心腹,他用的军医是自己的人,不过我花了点心思,看见了部分的尸检报告。”
“她怎么死的已经很显然了,然而吕昇强硬要解剖,这不合常理。”明楼说道,“他们的目的只是要证实一件事情——鸱鸮的死确实是夜莺和另外一人或数人所为。”
“你等等,”明诚见针头马上就要扎进他手臂的静脉了,“你别打麻药。”
“我又不开刀打什么麻药?”蓝医生摁了一下明诚的胸腔,明诚立马就痛得翻江倒海,说不出话来,“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了。你也有内伤,夜莺应该比你的更重一些,那日跟去抓捕的人说过,原本是夜莺挟持了吕昇,几乎就杀了他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吕昇反制了,吕昇大概是恼羞成怒,左轮手枪的子弹都打空了,毫无章法。”
蓝医生对夜莺没有什么感情,说话的语气也程序式地平淡,然而明诚并不愿意如此仔细地听夜莺的死法,“那日事出突然,范琢堵在了方家里,我让夜莺先走,结果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跑出去了。我太累了,一时没防备,家里找的医生给我打了麻药,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回天无力。”
蓝医生给明诚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虽然受伤,但是并不致命,只是不致命的伤终究也是伤。如今却也没有条件让明诚如何治疗。
“夜莺的尸体被处理了么?”明诚终究是忍不住问他。
“被单独锁在一间停尸房里。”蓝医生给了明诚一些瓶瓶罐罐的药,“我觉得事情应该还没完,但是……我和明楼是私交,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一条线上的。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北平方面的工作,还是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
司机送蓝医生走了。
明楼才坐去明诚的床头,明诚想起来,被明楼摁下了。
“崔中石被抓了。”明诚说道。
“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过来。”明楼半个身子背对着明诚,挡住了大半床头灯的光线,“你就当躲躲吧,自己还自顾不暇,夜莺的事情不简单,你也知道,她不是任x_ing的人,不会贸然乱跑。”
“苏轩是和我兄长一起来北平的。”明诚也是一头乱麻,“到燕大教书,夜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楼却觉得恍如一道闪电劈过,“苏轩……”他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熟悉,夜莺是明诚的手下,但是也不会越过明诚和他联系,“两人的感情到什么地步了?”
“……”明诚沉思了一会儿,“我也没有见过苏轩几次,但是夜莺她……”他想了想,“像我和你吧。”
明楼倒是没有想到明诚这样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实在过于严肃,不适合调笑,“那么一切就有解释了。夜莺除了你,也就那个苏轩还上心,既然你无事,那便是苏轩出事了,是不是真的出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他出事就够了。”
“鸱鸮是夜莺的老师,万幸的是他没有见过你,只知道你的代号。我一直怀疑鸱鸮的叛变不会止于覆灭上海地下党和肃清沪宁这边的势力,我已经梳理过这阵子牺牲的名单,并且和南方局方面打了报告,死的人,首先从他的学生起,顺藤摸瓜,连带着学生的学生,学生的手下,一一解决。他既然投诚,想必还会给这边的人送一份大礼,夜莺肯定是首要的目标。”
可是鸱鸮终究还是死在了天津。
明楼读出明诚的疑惑,“换做是你,你会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明诚恍然。
“夜莺的详细资料肯定被鸱鸮交到了某个人的手里,他往北平来,必定知道夜莺会对他出手。你们两个是南方局方面最优秀的暗杀特工,能否逃出你们的手很难说……”明楼长叹了一声,“他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智谋,为何还要叛变组织。”
“人心难料。”明诚低声道。
“我已经彻查过了。”明楼假装看不见明诚吃惊的表情,“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鸱鸮和中统北平站的吕昇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吕昇抓夜莺目标非常明确。之前的范琢只不过是一个小卒,用来打头阵的,想看看能否离间方家,挑起矛盾。”
“鸱鸮到底投靠了谁?目标既然直指夜莺和我,应该是……”
明楼点头,“鸱鸮是投靠了军统的,军统用他,企图重创我们的间谍网络。”明楼的声音里都是痛心和不甘,“不过如今军统内派系斗争复杂,他可能一时半会没有得到确切的好处,想转投靠山,范琢和吕昇两人的背后的靠山是一样的。”
“然而现在问题是,夜莺和苏轩这种事情……”明诚仍旧觉得无法理解,“鸱鸮能知道得那么详细?他们两个自巴黎分开之后将近十年未见了。”
“所以苏轩并未出事,”明楼道,“我派人去看过了,虽然不成人形了,但是还活着,精神怕是受了很大影响。”
两人都沉默了。
明楼终究还说出了今夜叫明诚来的真正目的,他看着明诚的眼睛,明诚在外无数层伪装,重重烟雾围绕,独独在他面前,那双鹿一样的眼睛仍可一望见底,“夜莺的事情我已经呈文电报南方局。”
明诚隐隐猜到了什么,“大哥,别说了。”
“南方局的电令,要求你马上转移到后方去。鉴于你的家庭状况特殊,且你有公开活动的身份,组织上会介入你的撤离……”
“不要说了。”明诚打断了明楼的话。
“我是你的上级。”明楼轻声用气音说话,明诚偏偏一点儿气都生不起来,“明日,你和谢木兰一起去巴黎。以送她去留学的名义。”
“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么?”明诚想吼,但是面前偏偏是明楼,偏偏是明楼啊!“我这个节骨眼走掉……”
“不是做贼心虚,是顺理成章,方步亭自顾不暇,有人想算他的旧账,但是又要用他的才能,军统想要清理你的旧账,他会和上面的人达成交易,送你走。”
明诚凝望着波澜不惊的明楼,“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才告诉我?”
“殊途同归。”明楼道,“我已经奈何明台不得了,不能再失去一个你了。”
“你当我是你的什么?”
“你执念太深了。”明楼伸手去拍拍明诚的肩膀,“你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才会是别的身份,你是我十余年的恋人不假,可是你首先是我二十余年的弟弟,你明白么?”
“有区别么?”
“有的。”明楼眼角的皱纹越发地深了,“真的有的,恋人会分开,亲情却永世不灭。”
“听话,你想想大姐,想想明安,也想想我。”明楼没有掩饰眼底里的难过,“我不会有危险的,就凭着我明家还是沪宁商会的第一号家族,他们还用得着我,不至于翻脸。”
明诚不语,低着头,克制着自己眨眼睛的冲动,他怕一眨,自己就不争气地掉眼泪。三十多岁的人了,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克制不住情绪。
许久,他才道:“我说不过你,可是从始至终,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过我吗?”
明楼想过他么?
当年的死间计划明楼也打定主意要替明台去做死棋,如今也一心把他送走,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明楼在牺牲,是明楼在不顾一切,可是明诚真的很想得到一个答案,到底是他执念太深了,还是明楼从始至终都看得太通透,从出生到死亡都算透了?
“这是组织的决定,你不要任x_ing。”
“我知道了。”
明楼没有留明诚过夜,明诚也没说要留在这儿,他睡了两个小时,小李上来喊他回去,他便走了。
走前明楼替他把医生开的药收拾了一下,放进明诚的手提包里。
明诚有些怔,任凭着明楼替他围上了围巾。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用额头贴了贴明楼的肩膀,“崔中石的事情我不c-h-a手,我也会顶住我兄长的压力,劝他早日回航校去。”
然而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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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方孟韦也加入和方步亭对峙的行列里。
程小云根本不愿意掺和他们父子之间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里来,拉着木兰上楼了。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谁又不是为人子女长大的?她从来不认为父子之间能有多大的仇恨,然而方家这父子几个,几十年来父亲和长子置气,小儿子夹在中间听话,如今可好了,俩儿子合起来,要造老子的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