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梁经纶终于被放了出来,带着一身的伤口,尽管换了身干净的衬衫,还是挡不住不断渗出来的鲜血。
吕昇没有带中统的人来,开的是辆没有挂中统牌子的小吉普,梁经纶刚坐上去,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好端端地跑出来冒头?何其沧都保释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梁经纶脸色惨白,形容枯槁不知道是因为刑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从车窗向外看出去,昏沉沉的夜晚没有一丝月光,空气黏成一团模糊的泥沼。
“你说话啊?”
“你不该来保释我的。”梁经纶喃喃道,“你暴露了我的身份。”
“你他n_ain_ai的……你大爷我很想管你?”吕昇气急败坏,“你之前不跳出来,我至于来保你?陈继承可是咬死你是共产党,非要拿你正法的!”
“那是我的老师。”梁经纶眼皮上下眨了一下,“他站在前面,挡着他的学生。我是他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的老师。”
吕昇心想你他娘的说什么绕口令,他发动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地开了出去,“要不要带你去找医生,城门口早关了,回不了燕大了。”
梁经纶没有答话。
吕昇到底怕梁经纶死了没法交代,拐了个弯,从胡同里穿过去,绕道回了中统站。
大院的门口却停着一辆轿车,没有开灯,北平城内能开这种私人轿车的人可不多,他打开大灯一扫,却发现是燕大的车牌。
车没有挺稳,梁经纶就跳下了车,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吕昇冲下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黑暗里站着个女人,看起来是学生的模样,也剪着个女学生最喜欢的齐耳短发。
何孝钰就一直站在汽车旁边,看着吕昇的车驶入,看着梁经纶踉跄地下车来,看着梁经纶甩开吕昇的手,挣扎地站起来。
她裹着大衣和围巾,大衣很长,一直过膝了,她缩在衣服里,显得那么小,那么仓皇无措,却又死死地挺直着脊背,昂着头。
梁经纶一步步地朝着她走过去。
她能出现在这儿,说明她什么都知道了。
冬夜里的风一道冷过一道,梁经纶只穿一件衬衫,渗出的血在身上结了冰,脸上的血也凝固了。他想伸手去替何孝钰梳理凌乱的发丝。
车窗摇了下来,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何其沧的声音苍老极了,“经纶出来了?那就上车走吧,我们回家去吧。”
北风刮过,呜咽似困兽。
凌晨五点,明楼放下最后一份资料。
他摘下了眼镜,抬起手掌捂住了眼睛,拇指和中指分别揉着两侧的太阳x_u_e。明楼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不慎手一滑,茶杯倾倒了,泡了一夜却半口未喝过的浓茶淌了一桌子。
明楼顾不得叹气,手忙脚乱地将文件资料拨到干净的桌面另一边去,最上面那张已经来不及抢救了,茶水浸透了大半张纸——
偏偏是那份夜莺的尸检报告。上面夹着夜莺最后的一张照片,睁大着眼睛,面如惨白如鬼——她早已经是鬼了。
照片洗得很大,明楼随手将上面的茶水甩尽,这样死不瞑目的脸,他本不就愿意多看。不是没有见过死人,而是死的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明诚的生死搭档——如果夜莺也是军统的人的话。
两人太相似,相似到,明楼几乎会认为,会不会有一日,明诚也会以这样的姿态最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明楼将照片放去一旁y-in干,最后一眼扫过去,夜莺的手臂上,有几道划痕,划痕很深,旗袍袖子被划得七零八落,伤痕至r_ou_。
他原本以为是死前搏斗留下的,可是突然才发现,夜莺只有一侧的手臂上有划痕。明楼深吸一口气,他记得,明诚有在袖子里的夹层藏东西的习惯。
夜莺有东西落在对方的手里了,且对方目的如此之明确,说不定那个东西,才是夜莺落网而死的原因。
明楼重新坐下,深深地靠着椅背。他的头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夜莺能落到别人手里的把柄,多半明诚也跑不掉了。
他能如何说?怨明诚做事不干净?还是骂一个死人不知轻重?
明楼知道这两人的感情不同寻常,十年战友的交情非比寻常,那日夜莺死了,明诚连夜过来找他,万般不愿意软弱的明诚难得有如此无助的表情。
明诚待属下一贯严苛,连家里的司机,都是怕明诚更甚于他。可是明楼知道明诚是个何其容易感情用事的人,能够走进心里的人太少,可是一旦走进了,便是万丈深渊在前也挡不住他跳下去。曾经明楼警告过明诚,哪怕再信任夜莺,也要保持上下属的身份分别,更要保证自己可以摘干净,一旦夜莺出事,才能抽手,世上没有百战百胜的人。
那时候明诚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你对别的下属可以做到,怎么对她就不行?”
明诚沉默了许久,“不知道,就是做不到。明明不是男女之情,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天空才稍稍亮了,明楼就一个人驱车去了燕大。
他隐隐有了些头绪。
夜莺和明诚是同一类人,明诚可以感情用事,那么说明夜莺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找苏轩不难,这几日苏轩都成了燕大一景。形容苍老枯槁,憔悴不似人形,抱着一兜子脏兮兮的不知道是吃食还是什么东西,没日没夜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
仿佛一尊雕像。
学生们闲而无事,几日之间就编出了无数美丽又悲伤的爱情故事。
给明楼带路的那个女学生便一路哀伤地说着这位先生的事情。
“先生您是那位教授的朋友?您可以转告他么?真正的爱情,无关生死的,哪怕死了,那也是生。”
明楼微笑着点头。
这样的理论,倒是有点明诚的风格。
苏轩直到明楼坐在了他身边的那块石头上,都没反应。
苏轩应该和明诚差不多年纪,明楼打量他,然而苏轩已经满头花白了,不知道是从前做学问的时候就如此,还是真的为了情爱一夜白头。
“你临湖凭吊,可有什么结果?”明楼随手拿起脚边的石子扔进了平静得湖面,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苏轩盯着湖面的波动,双眼渐渐有了焦点,“无甚结果。小孩子喜欢吃糖,是因为甜,大人不喜欢吃糖,是因为太甜。徽茵却那么喜欢甜的东西,这些年,怕是太苦了。”
明楼又想起了也十分喜爱甜食的明诚。
可是明楼自己是不算喜欢吃糖的,苏州的糕点和菜式甜腻腻的,明楼觉得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明诚在法国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样糕点是马卡龙,他自己后来也学会了怎么做,明楼只吃过一口就吐了。
甜得发指。
明楼直接把苏轩拎上了车,直接往方家开去。事情缘由,他审苏轩也无结果。昨夜他除了总算拿到了梁经纶的底细之外,便是重新梳理了一遍有关鸱鸮的信息和资料。
鸱鸮果然已经意识到了上次在南京杀的那个“青瓷”不是真的了。他两手准备,一边引蛇出洞,想要一网打尽夜莺和青瓷,又做了万一的准备,递交了报告和资料给吕昇。
那份资料里已经列出了许多青瓷的信息,甚至都查到了明诚的化名——成青,还有明诚以这个化名做的一些活动和资金转移。
车刚驶到街口的时候,另一辆车就猛地c-h-a入了前面,霸道了别了明楼的车,速度丝毫不减,直直朝着方邸冲去。
明楼踩了一脚刹车才重新起步。
方孟敖回来了,急不可耐地回来的,看那架势,应该是终于圆满地完成了送走方孟韦和谢木兰的任务,来找明诚去救崔中石了。
风暴不可避免。
明楼叹气,明诚太心软。昨日若是能狠心一些,不理会方孟敖,直接走了,崔中石的死,到底也赖不到他身上。到如今的地步,明诚又绝对不愿意和方孟敖起冲突,那他能如何?挡在明诚的面前?还是当着人家亲生父亲的面教训人家的长子。
方孟敖车扔在门口就冲进去了。
明楼的车紧跟着停在后面,刚下车,就见第三辆汽车也开了过来。
门房刚跟明楼问了好,就见后面那辆车上下来了程小云,忙上去给程小云扶车门拿东西。
明楼站在车旁,微微侧着脖子,看着程小云搀扶下来一个双眼红肿的三十出头的妇人,他一下子就猜到了这是谁。
“明先生。”程小云已经看见了明楼,远远地问了声好。
崔婶其实站不稳了,半是靠着汽车半是靠在程小云的身上,听见程小云此话,才抬起头看明楼,“这是……”
程小云只是搀扶着她,直视的却是明楼,“明先生,我们的家事,还劳烦您跑一趟。”
明楼也只能在心里叹一句程小云高明,把崔中石的遗孀搬来,真是一戳就中方孟敖的软肋,看来有时候女人的智慧在某些方面实在是胜他们这些直来直往的大男人一大截。
“夫人哪里的话,阿诚也是我明家的人,阿诚的事情,也是我的家事。”
苏轩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明楼说是要带他来找明诚拿一些朱徽茵的遗物,他才跟着来的,如今更加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门房拎着程小云的包走在前面。程小云搀扶着崔婶慢慢走着,明楼就更慢一步地跟着,苏轩一直紧紧地抱着怀中那个发臭的包裹,亦步亦趋。
门房推开了大门。
方孟敖低沉的声音就窜了出来,没有怒吼,没有愤怒,只是沉着声音,沉重地仿佛从十九层地狱里升起来似的,“你再说一遍!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老老实实地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