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几遍都一样。”明诚的声音也低沉,但是带着一点嘶哑,“崔中石死了,中统传来的消息,他拒不招认,并且试图袭击吕昇站长,所以被击毙了。”
一众人都走到了大厅里。
方孟敖孤身一人,站在那盏华丽繁复无比的水晶吊灯之下,仿佛是站在万丈深渊之前。
明诚早已经坠入了深渊。
客厅里只有这两个人,方步亭不在,谢培东也不在。
“我不信。”方孟敖赤红着双眼,紧紧地攥着拳头,“我不信!”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不信。”
是明诚要求方步亭和谢培东在楼上不要下来,他说他自己做的事情,他自己解决。
火山就这样喷发在了方孟敖的心里。他不信崔中石死了,还是不信明诚居然这样欺骗他,谁知道呢。
熔岩要铺天盖地地掩盖所有的东西的时候,程小云拉着悲痛万分的崔婶上前了一步,崔婶挣脱了程小云的手,疾步越过了方孟敖,走到了明诚的身边,“三公子……”
兜头的冰雪浇在了喷发的火山上。
她几欲下跪了,明诚一把拉起了她,“我知道,我会安排您去见崔叔最后一面,好好收敛他的。”
“人都死了!”
熔岩穿破了冰雪,终究是蔓延开来了,“人都死了!见什么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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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崔婶的眼泪再次下来了。她无声地痛哭着,只是哀哀地抓着明诚的手臂,模糊的泪眼之中全是哀求。
明楼落后了几步,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苏轩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崔婶悲伤太过,站立不稳,明诚一个男人,不好太逾矩去半抱半扶着她,程小云也上前了,扶着崔婶的肩膀。
“程姨,麻烦你带着崔婶先上楼。”方孟敖说道,眼神犹如刚刚淬火的利剑。
程小云拂了一下并没有凌乱的鬓发,轻轻弯了弯嘴角,“我自然是要走的,你们方家两辈,五个男人的事情,我嫁过来十年,有哪一件是可以c-h-a手的?”
“不过你倒是问问崔嫂子,这事儿到底与她有关无关。”
程小云话毕就松开崔婶,转身上楼了,高跟鞋踩着木质的楼梯,半点声响也无,她转去了主卧的门口,径直开门进去,关门。
明诚扶着崔婶在沙发上坐下,“崔婶,您听我说……目前暂时还不能……”
“中石那么胆小,”崔婶一面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道,“不会做对不起方行长的事情……明先生,三公子,您相信我……我知道您府上对我们家一直很照顾,我们都记着的……”
“吾真个(我真的)只想见伊一面,好好把伊(给他)收殓了,小囡们还侪弗晓得呀(孩子们还都不知道呢),吾阿弗敢港(我也不敢说),骗伊拉港(骗他们说)爸爸出差了……”崔婶悲伤到了极处,拉着明诚就说起了上海话,絮絮低语着。
这里所有的人都听得懂,也会说上海话。
苏轩突然就崩溃了。
他的徽茵,也是一口的上海乡音。
他突然就踉跄地冲上前去,明楼反应过来,一把就揪住了苏轩的后脖领,苏轩几日几夜不知吃饭休息,明楼未曾使劲,苏轩就摔倒在了地上。
一声巨响。
他仍旧拼命地在地上爬着,“阿诚先生……我求求你了……让我去见见徽茵好不好?我再见见她好不好?”
他哭了,数日来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哭了。
“她穿得那么少就走了,天气那么冷,她怎么办啊……她已经答应我求婚了,她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要收殓她……她穿得那么少就走了。”
“她说她要嫁给我的,她马上就要嫁给我的……”
明楼两只手都使劲地拽着苏轩的衣服,苏轩犹自挣扎不休。明楼终于不耐烦了,脚下一别,手上使劲,将苏轩直接反拧在了地上。
苏轩的脸贴着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却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两个人都痛失了爱人,两个人都来找明诚要人。
明诚如何给。
明楼拧着苏轩往外拖。
方孟敖突然上前拦住了明楼。
“事到如今,”方孟敖的牙关都在打着颤,明楼知道那是愤怒和悲痛交加到极处的人的下意识的反应,这个空军王牌飞行员,赤红着眼眶,“明先生总要给个解释吧。”
“方大队长,我劝你少说几句。崔中石的遗孀还在这儿,你未免越俎代庖了。再说了,我如何给你解释?”
“你不给,谁给?”方孟敖挡在明楼面前,却指着明诚,“他只认你这个大哥。”
明诚闭上了眼睛,蓦地又重新睁开。
“昨晚你怎么跟我说的?”方孟敖直视着明楼,却对明诚说话,“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他若是只认我这个大哥,”明楼手里还扯着不停挣扎的苏轩,有些站立不直,生生就矮了方孟敖一头,有些不快,“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了。方大公子,我就算有所解释,也不必对你解释,我们大人的事情,大人会谈,不妨让令尊下来,我们一起给你解释解释?”
这简直就是当面的侮辱。
“大哥!”明诚站了起来,他怕明楼和方孟敖起冲突。
明楼挑了挑眉毛,退后了一步。
方孟敖在身侧的拳头已经握得紧紧的了,青筋毕露。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太急切了,地底下的岩浆已经沸腾了数万年,就等待着一个薄弱的出口。
然而发疯的苏轩,悲痛欲绝的崔婶,却在他濒临崩溃的理智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罩子。
“你可以不救他。”方孟敖的声音慢慢地轻了,轻得仿佛是日常亲昵的耳语,“你真的可以不救他,毕竟他与你确实无甚关系,还可能危害到了你的利益。”
“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方孟敖一步步走近了明诚,“你早就知道他会死,再也救不回来了是不是?”
“你用钱摆平马汉山,让他替你办事,还可以抽空用崔中石的死和吕昇做交易,你什么都算到了。”方孟敖道,“算得好,我们家,总算有个人像父亲了。”
“我无话可说。”明诚眼光左右摇摆不定。
明楼知道明诚难过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不许任何人看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你当然无话可说。”方孟敖的音量没有提高,“你最后和崔叔说话的时候,还要他保证不会出卖父亲,你知道他肯定会死了,还用这个来和我做交易,要我把孟韦送走,你留下……”
他扫了一眼头顶上的吊灯,眼珠子转了一圈,把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否则程姨不会这个时候把崔婶接来,明先生也不至于这个点亲自带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苏轩上门。我是莽夫,是冲动,都怕我和你动手是不是?”
“怕我闹得翻天覆地是不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儿,不高兴了就拿东西来哄——你们倒是哄啊!”方孟敖突然长长地吼了一声。
“你们倒是把我的崔叔还回来啊!”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回音久久不绝。
方孟敖最后一口怒气卸去了,冷漠一点一滴地蔓延了他的整张脸庞。
“我们不是同路人,”他走到了明诚的一步之前,伸手将明诚的领子整理了一下,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人,有些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算计,也不会去牺牲,我情愿牺牲自己。”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是同路人,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
明诚比方孟敖更知道如何控制泪水,比他更克制,把所有的东西,都吞咽回心底去。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转动眼珠去看别的地方。
方孟敖走了,往门外走的,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
孤身一人地走了。
明楼一记手刀把苏轩砍晕了过去。
他终于腾出空来,走到了明诚的面前,伸手想去搀扶他一把,手还没有触碰到明诚的手臂,明诚就退后了一步,半是摔半是坐地坐回了沙发上。
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站,沉默相对着。
程小云一直在楼上开着条门缝听动静,见方孟敖应该是赌气走了,忙下楼来,劝崔婶先和她上楼呆着。
客厅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那个倒下的苏轩了。
明诚先开口的,“别说话,也别劝我,我知道是我意气用事,我也知道我是自找的。”
“既然知道,为何去做?”
“一个小时,”明诚闭着眼睛靠着沙发的后背,“给我一个小时,不谈公事的时间好不好?”
明楼伸手捏了捏明诚的肩膀,“当然可以。”
明诚将身边一个靠枕抱进了怀里,埋脸进去,躬身弯腰,隔着靠枕伏在自己的膝上。许久,才见他双肩有轻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