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木兰的那个呢?”
“我已经给吕昇了。”梁经纶道,“他用那个为诱饵,诱使夜莺出来,但是夜莺至死,都没有带他找到第二个共产党。”
明楼从吕昇那儿搜走了许多的材料和证物,其中并没有那个胶卷。
梁经纶想从明楼的脸上看出破绽,明楼身上却毫无缝隙可循。
“你赢了。”梁经纶松垮下了肩膀,“你不顾一切,我却处处掣肘。我向你说了一切,我们两个之间,互相都有把柄,这样最好不过了。”
“你错了。”明楼将手中的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没有抓住我的——很快,你所拥有的筹码,就会一文不值了。”
“真没意思。”梁经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突然字正腔圆地念道:“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
直到最后一句“仍需努力”话音落下,明楼都不为所动。
“你为何不随之背诵?”
“总理泉下有知,我们这种窝里斗得你死我活的人还有脸念他的理想和信念,怕是要气得诈尸活过来,抽你和我一顿耳光。”
“希望明先生说话算话。”
“我若是目的安然达到,必然不会为难你,否则,不过拼一个鱼死网破而已。”
夜半风声喧嚣,梁经纶一个人远去。
明楼在客厅里,颓然地靠着沙发靠背。
夜莺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死的。
然而这不是他此刻应该考虑的事情,证据还在吕昇的手里,尽管苏轩的这个已经被他毁了,可是另外一个,仍旧可以构成一个铁证。
这几日他在何其沧处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梁经纶到底还不是个冷血的特工,他骨子里仍旧是个文人,挣扎在时局里的理想主义者,迷惘不知前路。
钟声敲了十二下。
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
冬至过后,太阳慢慢北回,但愿以后,他们的生活里,白昼也能一日长过一日。
——————————TBC——————————
112.
次日清晨。
方孟敖站在方邸的门口,沉默着。
太早了,早到天色尚未白亮起来,昏昏沉沉的。门房也没有起来,院门牢牢地关着。
那日之后方孟敖自己在外面找了个住处,是他一个旧日的战友家里,对方不似他,一直战斗到战争胜利。他甚至连飞行员都算不上,不过是当初印度前线机场里的后勤人员,没有当上飞行员的原因很简单,恐高,第一次试飞的时候吓得屁滚尿流。
于是也成了飞行队里长达数年的一个笑话。
方孟敖这个王牌飞行员却与对方关系不错。对方执着地称他作“大方”,他便回敬以“老刘”。
老刘当初最常和方孟敖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你怎么能叫我老刘呢,我可没有个贴心的弟弟”。
老刘退役得早,一次日本人偷袭机场的时候他失去了一条腿,于是就转去后方了,再后来就回了北平老家。
“你不是当教官去了吗?哦,你爹在北平。”老刘见到方孟敖的时候倒不算很诧异,“你们家那宅子,哎呦喂,我看得好几亩地吧,你来我这儿挤什么?”
“放羊啊?还好几亩地。”
老友相见,自然是酒r_ou_一齐招呼。
老刘自己一个人住,和方孟敖一样,光棍一条。他见方孟敖似乎并不是来找他叙旧的,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低沉至极的气息,仿佛遇见了什么大事。
“春天那会儿我去后海那边上当苦力谋点营生。”老刘抽着自己卷的卷烟,“有人打架来着,警察来了,头头是个三十来岁挺白净的小子,听人叫他方副局长来着,你那宝贝弟弟吧?”
“是孟韦,原先是警察局副局长。”方孟敖嫌老刘的卷烟太过劣质,摸出兜里的最后一支雪茄,剪了,扔给他。
对方点了,深吸一口,“我也是看那小子眉眼之间有点像你。我说你啊,天大的事情,也别哭丧着脸。你瞧瞧你啊,你爹,你那宝贝弟弟,还有个妹妹吧?一家人都在,多好啊。”
方孟敖喝了一口劣质的烧酒,“两个弟弟。”
方孟敖一直在老刘家呆到冬至。
老刘煮了一锅饺子,难吃得和当初军营里的一模一样。方孟敖说他是江南人,冬至要吃汤圆。
“回家去吧。”
方孟敖顿了一下,“我家里人找到你了?”
想想也知道,不管是明诚还是方步亭,真想知道他在哪儿,是很容易的事情。
老刘深叹了一口气,“你父亲亲自来的,也不说让你回去,只是说南京方面有急事,你若是不愿意回去,就自己给航校打电话。”
方孟敖终究还是站在了家门口。门房听见敲门的声音,还以为是彻夜不归的苏轩回来了,一边开门一边絮叨,“我说苏先生啊你……啊!大公子,您回来了……”
“苏先生还住在这儿?”
“是啊,说要等到那边放人,好送灵回老家。”
方步亭作息规律堪比清教徒,此刻已经吃完早饭了,正在客厅里看报纸。
方孟敖进门,他也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淡淡的一句,道:“回来了?”
程小云本在客厅的一角摆弄电唱机,见这父子仨在一起,多半没有什么好事,便默不作声地往楼上走,怕成为池鱼。
明诚在饭桌上吃汤圆,昨日方步亭做得多了,今天早上还煮。甜腻腻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让人有点心发慌。
方孟韦很喜欢吃汤圆,方孟敖知道。
一模一样的脸,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不是他那个清澈见底,朗朗如白月光的弟弟,可这也是他的弟弟。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哥哥。
明诚放下了碗筷,起身,没有回头,“邮局打电话来说孟韦拍了电报回来,我去取回来。”
寂然,无人接话。
电话铃响起了。
方步亭不动,方孟敖接的电话,粗重的声音,“喂?”
明楼顿了一下,知道是方孟敖回来了,“让阿诚接一下电话。”
方孟敖不喜欢明楼这样的语气,“不在。”
明诚立马听出来端倪,大步走来,想接过话筒,方孟敖不让。明诚直接摁断了电话,趁方孟敖愣神的一刹那,劈手夺过了话筒,重新拨了回去。
“大哥,是我。”
“最近苏轩怎么样了?”
“老样子,领不到峥嵘的尸体,不愿意走。”明诚不知道明楼突然问起苏轩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大碍。”
“你冷静一些,”明楼停了停,缓和下语气,“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激动。”
明诚眼神变了变,“说吧。”
“你是不是给过萧峥嵘……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明楼说得很隐晦,话语却犹如惊雷从明诚的脑海之中霹雳而过。
明诚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令人害怕。
他慌乱了。
方孟敖站得离他近,敏锐地捕捉到了明诚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和她认识那么多年……东西太多了,记不清。”明诚已经想到了什么,却仍旧心存侥幸。
明楼听出来他声音里的不稳,“人已经死了,不要太过内疚。苏轩虽是个普通人,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有时候,平庸就是大错,普通也是大错。”
电话挂断了。
明诚拿着听筒站在原地,听筒里传出一阵阵的忙音。
“怎么了?”方步亭见明诚不同往常,有些担心。
“没什么……萧峥嵘的事情……”
明诚笑得很勉强。
门却再次开了。
苏轩踉踉跄跄地撞进来,喘着沉重的粗气,带着凄厉的鼻音,仿佛是竭尽了最后一口气冲回来的。
他在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丝毫不顾方步亭和方孟敖还在场,直接就朝着明诚扑了过来。
方孟敖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摔在了茶几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苏轩突然开始嚎啕,悲痛得如失去幼崽的母兽,“阿诚先生,她不会背叛你的,你知道的,她一直都是为你工作的啊……”
明诚却比苏轩更早地站在崩溃的边缘,然而他不能崩溃,他一步上前,揪着苏轩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手在他的身上,不停地搜着。
他很快就找到了。
一个有些旧的打火机,太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明诚把苏轩扔到地上,熟练地拆下了打火机内的胶卷,倒过来——
没有编号,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胶卷。
明诚目眦欲裂。
下一刻,苏轩重新被明诚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