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持了一辈子不问政治的原则,此刻数落起梁经纶来,越发生气,“你和方步亭那个老不死的年轻时候一个德x_ing,自以为了不起……殊不知上蹿下跳,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颗可用的棋子。他念书做学问比不过我,这一行倒是风生水起,可是你看看方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呢?你有方步亭多少本事?”
梁经纶满心震动。
何其沧不怨他隐瞒,不怨他是一个特工,潜伏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此刻的字字句句,都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苦口婆心。
何其沧明知道梁经纶既然在他身边,自然还会有其他的任务,会牵连到何其沧。
“行了行了。”何其沧抬起袖子擦擦梁经纶的脸,“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像个什么样子?这个世界上谁又是圣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坏人?”
“那边是儿子查老子,兄弟反目;我这边是学生查老师,军人打学者。半斤八两,世道不容人。走了,回家,孝钰应该做好汤圆了。”
何其沧甩开梁经纶的手,背着手慢慢地往家里去。
梁经纶慢慢地蹲了下去,再也忍不住了,他将脸埋在手臂之间,无声地嚎啕大哭。
深夜。
司机敲了敲明楼房间的门,“先生,外面有个梁先生来访,要打发他走么?”
“请客人进来。还有,你不要再私下和明诚说不该说的话。”明楼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半分不容置疑。
“是。”
北平的天黑之后便戒严,城内全城宵禁,城门也关了,燕大在郊外,梁经纶此时却能出现在明楼下榻的地方,自然不是简单来喝茶的。
门开了,来人走进,明楼翘着腿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灯火通明。
梁经纶一身正式的国军上校军装,檐帽肩章腰带甚至白手套,都一一俱全。
他这副样子,自然可以在这个时间点里进出城门和在街上游走。
“明先生。”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为哪个机构效命?职务呢?”明楼好整以暇,语带着些许的不在意。
“我想明先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
“有些事情查清楚了,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楚。”明楼端起茶壶,往茶杯里续茶,“梁先生坐吧,喝杯茶。”
“茶就不喝了,我想我们可以直接些说话。”
“梁先生很赶时间?”明楼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这身打扮,难不成要上战场去了?”
“若是当年为了保家卫国,需要我去填进战场里去,那我义不容辞,如今上战场,有何意义?”
梁经纶脸色苍白而憔悴,却仍旧挺直着脊背,“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在同室cao戈,明先生不也和政敌斗得你死我活么?你为了权力,我是为了我的恩人,也为了我的理想和信仰。”
“哪个恩人?”
“你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两个都是我的恩人。”梁经纶苦笑,“没有老师,就没有我的今日,老师视我为亲子;没有经国先生,同样没有今日的我,是他促成了我的留学。不管明先生站谁的队伍,我必须说一句,经国先生才是真正为了人民和国家的人。”
明楼不予置评,“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可不懂。”
“明先生直说吧。”
“梁先生,我不是和谁都能做交易的。”明楼放下杯子。
他等着梁经纶的不安和慌乱慢慢露出马脚,才能把条件摆出来。
“你们和吕昇斗得如火如荼,我想我还是有点作用的,否则你也不会放我进来。”
“吕昇这个人,真想收拾他,也用不着你。我们军统做事情,不像中统那么婆妈,若是解决不了,一刀送他回老家,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气氛慢慢沉寂了下来。
梁经纶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慌乱。
“梁先生,你不适合这条路。不管你追随谁,可惜,你在经济上或许是个人才,却实在不适合走这条路。”明楼慢慢道,“玩政治的人,心黑,手也黑,你偏偏一脚扎进这个漩涡里,另一脚又想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年轻人,凡事不要太天真了。”
“我要一个保证。”
“我还没有大度到把敌人安全送出去过好日子的地步。”
“我不会离开,也不会为你所用。但是我不想越陷越深了。”梁经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极度的疲惫,“我也不想伤害我最亲近的人。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信息都交给你,但是你要保证我不能在吕昇那儿暴露。”
“好处都是你得了,你在太子爷那儿还是忠心耿耿的良臣,反倒是我给你背黑锅?”
明楼寸步不让。
梁经纶抿紧了嘴唇。
明楼挥手,“把你的底牌亮出来,我才能知道你值不值得进一步做交易。”
“哪一方面?”
明楼知道,梁经纶已经没有防线了。
“吕昇怎么那么精准地抓住了那个女共党?其中是不是你的功劳?你到底是潜伏进了共党,还是从共党里反水过来的?北平学生运动与共党有多大关系?”
明楼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他需要确切地知道,梁经纶到底做到了哪一个地步,到底有没有致命的威胁,如果有。
那就不能留了。
梁经纶认定明楼是怀疑他是共产党的苦r_ou_计,咬紧他不放,是想借他和吕昇争斗,“我直接受经国先生的领导,吕昇的军衔比我高,但是必须掩护我。那个女共党……她的未婚夫,苏轩,调职到燕大,住在何校长家里,是我接待的他。”
“这和你能抓出女共党有什么关系?”
梁经纶抬眼看明楼。
明楼冷笑,“到今日的地步,你还想抓住我什么把柄?你是不是想说,苏轩和方家有联系,那么方家和女共党就肯定脱不了干系?还是从中又揪出了阿诚或是方孟敖什么把柄?”
真是个冷血的人啊,梁经纶心想。
他却无暇再多想明楼的算盘,“明先生,我已经无心争斗了,你大可以放心。谢木兰有一个军统特工才有的微型照相机,我换了里面的胶卷,一直没有洗出来。后来,你弟弟明台的妻子,那个共产党杀人的现场,只有谢木兰活了下来。我就产生了怀疑。”
明楼一瞬间便是一身冷汗。
那个东西,肯定是明诚的无疑。
“我本可以早就咬死谢木兰,也可以害了她,对不对?”梁经纶缓慢地说着,条分缕析,抽丝剥茧,“拖至今日,我都没有告诉过吕昇,我为何会有这样东西,之前程锦云杀人的录音,不是原始的那盘,范琢拿走的,是我重新录的,少了谢木兰承认她和共产党有关的部分。”
“上面的指示,方家还不能动,是不是?”
“没有指示,我也没有上报。”梁经纶的声音几不可闻,“不过是个小女孩,不过是孩子……”
“后来怎么又拿出来了?”
“吕昇和范琢斗,我不能旁观,吕昇毕竟是掩护我身份和安全的人。还有……”梁经纶昂首站好,“后面的话,明先生可能不爱听了。我在苏轩那儿,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微型照相机——他不抽烟,却一直贴身带着这个打火机,我也把他的胶卷换出来了,和谢木兰的那个编号一模一样。”
“谢木兰如何有特工的东西——我想是谁给的,很明显了吧。”梁经纶扯动嘴角,难看地笑了笑,他脸上纵横着一些鞭痕,此刻看来更触目惊心。
明楼稍微侧了侧脑袋,玩味地看着梁经纶,“原来如此——我想应该是苏轩给你提示吧?他口口声声念着他的未婚妻,言语之间肯定会提到阿诚,桩桩件件的,你便想试一试,结果女共党就被抓个正着?你真是好智慧。”
梁经纶未及答话,明楼便起身,挥拳如风。
拳头堪堪停在梁经纶的面前。
梁经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你咬死阿诚,既可以攀咬我,又可以重创方步亭,真是好算盘,如此忠心,不知道太子爷给你许了什么?”
“你偷换了我的意思。”梁经纶睁开眼睛,“事实如此,你也是特工出身,我做的事情,没有什么超越职责的东西,明诚到底会不会被我咬死,只看他是不是共产党罢了。”
明楼的眼神深邃如海,不可见底。
梁经纶读不透。但是他深信,他眼前的人,为了手中的权力会不择手段,否则无法解释他滞留北平直至今日,又与李宇清过从甚密,甚至明诚这些日子上下经营,无一不是为明楼铺路。
可笑的是,明诚如此忠心,知不知道明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了如今的地步,明楼也不过是担心自己被牵连罢了。
他和明诚,或许真有同病相怜的一日。
梁经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胶卷,“这个是从苏轩那儿换出来的。”
明楼接过,翻到底部看了看,是明诚的编号无疑。
他一节一节地将底片扯了出来,灯光迅速地透过,所有的底片都变成了废纸。
外壳碎在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