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再如何保证不会让明诚有事,也抵不住天生血缘的慈父心肠。
只是没有想到,何其沧拖上了个方孟敖,也算误打误撞。如果说何其沧上中统站来闹事,吕昇还能坐视不理,大不了是看在梁经纶还在何其沧身边的份上,任由何其沧大闹一场便算了。
方孟敖来了。
他默不作声,却比何其沧威力更大。
吕昇知道方孟敖的分量,至少方孟敖可以从容地砸了他的中统站却无人会追究他的过失。方步亭手上是实权,明楼手上也是实权,可是方孟敖手上,是实实在在地用命打拼出来的功勋。
国军里,只有一个方孟敖。
吕昇不得不暂停了对明诚的刑讯,出来和两人对峙着。
读书人是最讲道理也是最不讲道理的人。
何其沧没有拿手杖,抓着方孟敖的手臂当拐杖,唾沫横飞,却不带一个脏字,把吕昇的祖宗十八代连着吕昇十几年的履历统统问候了一个遍,骂得吕昇气血上涌,仿佛他才是那个心脏不好血压高的人,他赤红着一张脸,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
方孟敖手里只有一把手枪,也没有瞄准任何人,默然地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一米九的一个大个子,柱子一样,锐利的眼神却没有焦点。
他的焦点对上的敌机,从没有逃脱的。
到后来,方孟敖竟然还给何其沧搬了桌子凳子,连茶壶茶杯都拿出来了,摆明了要和吕昇顶上了。
方孟敖很清楚,吕昇也很清楚,何其沧是在替别人争取时间。
吕昇笃定明诚无力回天了,他不肯招供又如何,顶得住刑讯又如何,顶不住铁证如山。他申请调明诚档案的报告数日前就已经发去了南京,算时间,最早,今晚就能到北平了。
编号对上了,就不需要明诚的口供了。
他要把明诚这些年的丰功伟绩统统甩在方家的脸上,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他笃定,苏轩那个傻子肯定已经在方家对明诚发难,方孟敖肯定也知道了崔中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崔中石比不上亲兄弟,那么亲生父亲和去年才认回来的兄弟,孰轻孰重呢?
凌晨四点钟。
何其沧,方孟敖,吕昇,三人都在中统的门口里对峙着。
事情却急转直下。
数辆军用吉普迅速地开到了中统站的门口,身着黑衣的军统特务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地闯进了院子里,中统的人不甘示弱,纷纷抵上前去。
车灯突然扫了过来,吕昇眯了眯眼睛。
马汉山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踱步走进了院子里。
“马汉山?有何指教啊?”吕昇冷声问道。
马汉山背着光站着,任由车灯晃得吕昇睁不开眼睛,“吕站长要调我军统的人的档案,马某人过问一下,也是正常的吧?南京发来了档案,这不,我可是马上紧赶慢赶地给您老送来啦!”
吕昇心中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他向南京方面提交的报告是要直接得到明诚的履历和所有的档案,如今明诚的档案却是马汉山送来的。
明诚和马汉山那点儿勾当,谁都知道。
马汉山从身后接过一个绝密的档案袋,“当然了,吕站长放心,这些东西,不该我动的,我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啊。”
吕昇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档案袋,明诚的档案很厚,立功的记录,职务升迁的记录,他一张张地扔在了地上,最后一张,是明诚初入军校时候的,最初的记录。
白纸黑字,盖着公章。
最后一行编号。
不符,完完全全的不符。
吕昇的心坠入了深渊里。
他不信,当即就要撕了明诚的档案,方孟敖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魂一样地站在了吕昇的身后,一把就拧住了吕昇的胳膊,生生把吕昇撂倒在地上。
“你们居然改了他的档案!你们觉得你们这样做能骗得了谁!”吕昇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明楼!你的手可真长啊!”
黑暗之中,明楼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到了车灯的光里,一身黑色的风衣,带着皮手套,身姿挺拔地,他站在了吕昇的面前。
“我可没有伸手——吕站长,我可早就没有军统的职务了,十几年前的档案,我可改不了。”明楼蹲在吕昇的面前,背着光,吕昇看不见他的神情,却清楚地感觉到了明楼的嗤笑,“啊,是吕站长急功近利,抓错人了,胶卷是军统的没错,不过啊,是明台的。明台潜伏在共党身边,总要布点暗线不是?你抓到了夜莺,也是大功一件,不过把共产党的名头安在我的副官身上,啧,其心可诛。”
明楼的语气充满着玩味,“当然了,如果你不信明台的身份,还要咬死明台也是共产党——范琢是怎么死的?吕站长忘了?”
“毒蝎,”明楼扬高了声调,“原先奉命阻击共党夜莺,结果被范琢误抓,误了事,没办法,只能由阿诚接手了,如今你又以同样的理由抓了阿诚——我是不是该和南京方面谈谈,怎么派了你这么个东西来当一个重镇的中统站长?”
一派胡言。
吕昇恨得咬牙切齿,明楼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吕昇无法证明。
明楼既然能改了明诚的档案,自然会连明台的也改了。况且明台早已不知去向,他上哪里找人对质?
鸱鸮早死了,资料也被明楼掌握了彻底,最后的线索,也断在了这里。
方孟敖拧住吕昇的那只手,越抓越紧。
明楼用余光看了一眼方孟敖。
他知道,有些事情,大概是藏不住了。他并没有让何其沧出面来拖住吕昇,他知道明诚一定会坚持住的——尽管这样太残忍。
可是他不能怪一个父亲的悲痛,也不能怪一个父亲的关心。
何其沧居然还带着个方孟敖。
一切完结了,吕昇再无理由扣住明诚。
明诚浑身上下都被污血混合着冷水s-hi透了,被吊着一日一夜的手腕,一个脱臼,一个严重挫伤。
浑身的伤痕。
吕昇给他解开的手铐。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对着吕昇,绽开了一个笑容。
从地狱之中爬上来的,厉鬼的笑容。
他竟然自己走出了牢房,拖着身上的伤口和蜿蜒而下的鲜血。一步步地从黑暗之中走到了光明里。
明楼背着光站着,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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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这一次,我追上了我的光明没有呢?
明诚直到被搀扶到救护车上躺下,睁大着眼睛看白晃晃的顶灯,脑海之中一直都回响着这句话。
他又想起了萧峥嵘。吕昇把那堆萧峥嵘的资料扔在他的面前,最醒目的是那张萧峥嵘尸体的照片,黑白的影像,死不瞑目。
她到死都闭不上眼睛。
她怕死么?不怕的,明诚也不怕的。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那时候,萧峥嵘刚回上海没多久,明诚也刚回上海没多久。
萧峥嵘有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打着查共产党电波的旗号,一次次地往法租界的图书馆跑。
明诚问她,就算是为了我们的人打掩护,这样也过头了,汪曼春怕是会起疑心。
后来萧峥嵘不打这个旗号了,后来斗争一日艰辛过一日,死间计划,王天风身死,明台陷入险境,明诚和明楼斡旋其中,第三战区大捷,汪曼春身死,孤狼命绝,藤田丧命。
风云变幻之中,萧峥嵘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声不响,润物无声。
为时不长的安定的时光之中,手下的一个小联络员无意之中和明诚提起,萧峥嵘好像恋爱了。
明诚自己也是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况且他的爱情比萧峥嵘的更不能被世俗所容,每一分每一秒的欢欣都似偷来的,于是他也没有管自己的心腹到底爱上了何人,他偶尔会想想,该是一个多优秀的人,才会让夜莺收起美丽的羽毛和旷世的歌喉?
他竟是个如此普通的人。
明诚把苏轩查了个底朝天,苏轩竟然就是个往上数十八代都是读书文人的普通人。
明诚到底忍不住了,非要萧峥嵘说个明白。
那是个s-hi漉漉的上海的春天,仍旧穿着76号特务制服的萧峥嵘,站在微雨之中,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小女孩子的神情。
“没有为什么,他就站在那儿,我就想追上去,无端端地就想追上去。”
飞蛾扑火。
地狱里的人最向往的光明。
我的光明啊。
明楼从外面慢慢关上了救护车后面的门,两人视线没有交汇,可是明诚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我的光明啊。
救护车呼啸而去。
中统站院内一片死寂。
马汉山不看接下来的戏,明楼欠了他人情,他又和明诚有利益往来,明诚保下来,他未来不管是前途还是钱途都是一片光明,至于吕昇这个毛都没长齐就敢烧老虎屁股的人,他可不稀罕管。
军统来的人呼啦啦地走了。
中统的人还团团围着站在院子里,吕昇站在楼前,面如死灰,连不甘的表情都没有了。
明楼就站在他的正前方,隔着十数米。
何其沧还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神色不明。
方孟敖低垂着眉眼,有些驼背,松垮垮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