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了。”吕昇说道,“明楼啊明楼,你真有本事,共产党都能包庇。”
“我说过了,我的副官,不可能是共产党,吕站长先入为主……是失职,具体失职到什么地步,得看,南京方面,保你不保了。”明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点燃了一支,一点红光在黑夜之中闪烁着,“明诚进了军统将近十三年了,军功累累,至今也不过是个上校副官,吕站长将将而立之年,就成了一个重镇的中统站长。恕我直言,中统这样,迟早得毁在你们这些飞升的愣头青手里。”
“蠹虫!”吕昇的骂声已经失去了威胁,徒剩一点儿力不从心的悲凉之感,“党国是毁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的,互相包庇,利益往来——连通共的罪都……”
“都在废话些什么狗屁!”何其沧拍了桌子,说了今天晚上唯一一句脏话,“你们那个党要是毁了,就是你们这些玩意儿一起毁的,内斗!傻子!”
明楼还愣了一下,没事骂他干嘛?
“你!总不能是自己来的吧!你让你的司机送我回去!”何其沧站了起来,指挥明楼道,“我年纪大了,折腾不了一个晚上,城门也快开了,我先回家歇歇。”
“还有孟敖,你要打,改天跟他找个空地儿打。先去陪你兄弟去,你爹也一把年纪了,成日里装那个波澜不惊的死样儿,看着就心烦,迟早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看你是给你先给你兄弟哭丧还是先给你老子戴孝!”
“何伯父,我送您回去。”方孟敖并不想和明楼坐一辆车。
“两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何其沧又拍了桌子,“那什么,你应该四十多岁了,”何其沧指指明楼,“婆婆妈妈!明诚是不是共产党,和他是不是你们兄弟有关系吗!”
最终还是方孟敖开明楼的车,载着明楼往医院驶去。
事已至此,方孟敖对两人的身份已经心知肚明。
明楼知道方孟敖是个后脑勺长眼睛的人,哪怕没有看后视镜,也是在观察他,“方大公子,平心而论,如果真的找个地方打架,我是打不过你的。”
方孟敖不接话,一脚油门下去。
万千疑问,却无从问起。
“你也别拿崔中石的死去怪他了。”明楼叹了一口气,“萧峥嵘的死已经足够压倒他了。”
?“你怀疑他,早就开始了吧?并不是因为那个胶卷。”明楼捏着眉间,“阿诚身在其中,理智很清楚,感情上不肯接受,也不愿意去提防你罢了。”
“你们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吧。”方孟敖道,“至亲之间,走到如斯地步。崔叔宁肯死,阿诚也宁肯死,死亡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说呢?死亡线上的王牌飞行员?”明楼靠着椅背,“死亡这种东西,当然是落在自己身上最容易,落在在乎的人身上最难。”
“我们都不畏死,”方孟敖放缓了车速,车顶的灯照着他的半边脸,另一半隐没于y-in影之中,“却逼得人生死不能。”
这样的路,明诚和明楼,已经走了十几年了。
“有一样东西,”明楼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型的录音机,“我私自搜了崔中石的住宅,当然,他的遗孀和孩子已经不在那儿住了,找到了点东西。”
方孟敖单手接过。
明楼没有松手,“你回去,自己听吧。”
车停在了医院的门口。
方孟敖把录音机揣进了怀里,下车,明楼慢一步下车,也跟上了。
明诚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方步亭,谢培东,程小云都在外面等着。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方步亭在门外等着方孟韦做手术,这一次,等的是明诚。
他抬头,见是自己的长子。
方孟敖上前直接拿过了方步亭的手杖,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扶着方步亭坐在了椅子上,“您站着和坐着,都是一样地等。”
“你……”方步亭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杖。
方孟敖把手杖放远了,“上了年纪就要服老,你三个儿子,一个都不中用么?”
从方孟敖有记忆起,这根手杖就没有离开过方步亭的身边,新民国新时代的绅士身份的象征,这也是方步亭几十年来风度的一部分。
然而这一两年来,方孟敖也清楚地感觉到,原先代表着地位身份和风度的手杖,在方步亭的手里,慢慢地也回到了它本来的用处了,成了个依靠的拐杖。
父亲老了,孩子却仍旧是个孩子。
明楼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他知道明诚不会有事,他也知道接下来事情还要继续发展,他更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然而看看眼前,一个伤心担忧的父亲,一个同样担心的继母,一个心痛异常的兄长,明楼觉得明诚到底还是圆满的,明诚是一个容易被感情影响的人,他的家人也如出一辙。
明楼觉得,大概自己是个另类吧。
明台最容易感情用事,说走就走了;明镜从来就不会掩饰,直来直往,自己家的人就是最好的,别人一句也不能说;明诚呢,只要是亲人,有求必应。
看来只有自己是个怪胎,时时刻刻在预算着下一刻。
明诚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手上挂着点滴,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疼痛——有时知道疼痛反倒是件好事,起码可以清醒,也可以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所处何时。
方步亭一直在病房里。他轻轻地握住了明诚伤痕累累,还挂着点滴的手,“醒了?”
方步亭真是个温柔的人,江南人,一点点无锡乡音的调子。
明诚哭了。
无他,无端端地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明楼站在窗边,柔软了脊背与肩膀。
方孟敖悄无声息从门外进来,明楼抬眼看他,方孟敖眼眶红肿着,浑身带着s-hi漉漉的泪水和悲伤的气息。
明楼回忆起了崔中石温润的声音来了,尽管他和崔中石只在当初他抵达南京的时候说过几句话,可是他很清晰地记得崔中石的声音。
他还记得那盘录音带里,崔中石最后一句话。
“孟敖,发展了你,是我这十几年的工作之中,最骄傲的事情。”
“安心养伤。”明楼伸手摸摸明诚的额头,“过几日我回一趟南京,处理一些后续的事情。”
明诚用眼神询问他。
“你的档案我费了些周折,”明楼知道方步亭心里已经明镜一样了,也不作隐瞒,“我和许春秋以及周高印都有交易,起码还算一个阵营的人。”这算是解释了,“周高印,你也知道,他上次逼死了王夫人,是我给他善的后。所以我这一次,要你必须要熬到所有准备都完成的时候——许春秋c-h-a在军统总局里的人,派上了用场,拖延了时间;你的档案发来北平,必须经过南京站周高印的手——为了不让你的身份暴露,是我亲自改的档案。上次明台的事情也闹过一次了,他们也认为我做手脚,只是为了把你之前的事情洗干净一些,毕竟……”
毕竟你是方步亭的儿子,我却让你去查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个编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吕昇而言是最关键的地方,对于周高印或者别的人来说,并不会注意到如此小的改动。
“明台上了前线,之前的档案我早已替他全数毁去。所以吕昇,再无证据。”明楼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次就赖给那个讨债的臭小子吧,打小,你就喜欢让着他。”
“你回南京之后……”明诚胸腔生疼,说话有些艰难,方孟敖对明楼投去了不满的眼神,“什么话现在非说不可?”
“回南京就回南京了嘛,我本来就在那边混饭吃。”明楼道,“你什么时候能走了,就去巴黎吧,这一次,不许再想方设法和我对着干了。”
明诚满脸写着不愿意。
却只能点头。
说是过几日,明楼还是多呆了一个星期,到了新年那日,勉强算是和明诚过了个西洋的年之后,才回的南京。
方孟敖送他去的机场。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诡异。不过明楼向来神鬼魔佛在侧都能安之若素,一个方孟敖算什么。
“你不是我这线上的人,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毕竟你是阿诚亲生的兄长。”明楼理了理风衣的领子,“好好地送他去法国,你自己也好自为之。”
“那你呢?”
“你还管我?”明楼眯着眼睛。
“你长姐,侄子早就去了法国,明台上了前线,能不能下来还不一定,如今把阿诚也送走,你早就没有了父母——你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多年,最终仍旧是亲人离散,九死一生,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你是问我呢,还是问你自己呢?”明楼看着北平冬日里辽远的青天,“我毕竟走了那么多年,你才刚刚走上这条路,前路很长……”
“报国是信仰,不分党派。这个我坚信。”方孟敖道。
“不是只有外敌来了,你才可以报国。”明楼道,“你知道,我们的新中国是什么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