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见他的冷静得过分,就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那次……你经手转运那批物资的时候,他们不肯和你见面,便是因为你这个……因为方老先生。”
“阿诚,你听我说,大哥从来没有想过瞒你。”明楼心疼明诚这个反应,心里恨不得掀了方孟敖的天灵盖,“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西南什么局势你也知道,他是运输线的飞行员,此刻出现在上海……”
明楼知道,这些事情,是转移明诚注意力的最好借口。
“你怎么来的?有没有尾巴?”
方孟敖又不是特务出身,知道才有鬼了,“我自然是偷偷来的。”
明诚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在颤抖,“方先生烦请把来的路线,见到的人,走的路都说一遍,我去清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
“另外,您不能光明正大地住在明公馆,我会安排新的住处和身份给您。联系的人也要用我们的人。没事不要在街上乱逛……”
方孟敖见他红着眼睛,安排的事情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心里万千感慨,“不要叫我方先生。”
“方队长?”
“我是你大哥。”
“明诚吃明家的饭,喝明家的水长大,只有一个大哥,也只有一个大姐。”
明诚拿起风衣,干净利落地出了门。
方孟敖一瞬间就颓然地陷入了沙发里。抓抓头发,想拿什么撒气,可这是人家家里——主人还像看仇人一样地看着。
眼见得明镜又要抹眼泪了,明楼忙搂着长姐的肩膀,“大姐……这不是坏事……阿诚有自己的家人,不是孤儿,我们……”
“以前阿诚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欺负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明镜拿手帕抹眼睛,“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方孟敖不善言辞,猛地站了起来,明楼以为他要动手,差点也跳起来了,心里还想着多年不曾亲自动手,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
方孟敖却对着明镜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方孟敖是粗人,不知道怎么说话,但是,明小姐,感谢你对我幼弟的养育收留之恩。”
“我幼年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母亲死了,我带着孟韦逃了,幼弟跟着母亲,下落不明。只有带血的襁褓。我们都以为幼弟尸骨无存了,也找过,根本毫无消息。”
“三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后悔不内疚,看着孟韦和小妹,就想起幼弟。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明镜怔怔地看着久久不起的方孟敖,“那你可知道?我明镜从十七岁接手家业,至今不成家,唯一的愿望就是三个弟弟平安长大,成材,不求报效国家,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如今你和我说,你要把阿诚带走?”
明诚出门,连车也不开。司机想问,明诚却衣角带风地走了。
他需要被冬日的冷风吹一吹发昏的头。
一夕之间,父亲,哥哥。小妹。姑爹。全都冒出来了。还有个小妈,我还大爸呢。
梁仲春虽然把明诚当成财神爷供着,但是并不代表他希望大年初一见到这尊神佛——明诚向来吃骨头不吐渣,还能给他梁仲春包红包?
“不要问那么多。”明诚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都差点憋不住情绪了,“借你的手下一用,我要清理一些东西。”
梁仲春会意,“何方神圣?那么大排场?”
清理线路,多半是为了某些重要的人。
明诚不想说自己的亲哥没脑子,办事不干净,“一点小事,新人。”
“能劳动你的大驾去收拾,不是一般人。”梁仲春摇头,“就为了这点事?”
“借你的屋子一用。”
梁仲春当场跳了起来,“阿诚先生哟,你和明楼长官闹矛盾,躲我这里,明长官不得拆我祖宅?”
“你祖宅不是在武汉吗?”明诚没好气地说道,“不是我。”他凑过去,和梁仲春耳语了几句。
梁仲春的拐杖再一次地摔在了地上。
“阿诚,你这才是要拉着我升天啊。”
“升不了。”明诚戴上手套,“否则你以为上两次那种东西我怎么解决的?托了人家的福罢了。飞行员,比不得特务,你派人保护他。另外,年前最后一批货到岸,我今晚去查,如果还有那种东西……”
自然是交给方孟敖处理了。
“你玩大了。”梁仲春不可置信,明诚胆子居然这么大,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居然要掩护一个空军飞行员——还是美军援建的飞行大队,赫赫有名的驼峰航线的飞行员。
“做不做在你。”明诚瞥他一眼,“连带着,那批西药也一起脱手,压在手里那么久了,不是钱啊?”
日本人查药品查得紧,那批紧俏的药品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机会出手。
梁仲春咬牙,“干了!妈的……”
明诚回家的时候是午饭的光景,阿香做了一大桌的饭菜,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
“阿香回房间吃吧,这里不用你帮忙了。”明诚脱了大衣,支走了阿香,准备说正事。习惯x_ing地拿了碗去给明楼和明镜盛饭。
明镜咳嗽了一声,示意明诚把饭端给方孟敖。
明诚把两碗饭都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明楼认栽,亲自去给姐姐和那个方大傻子盛饭。“事情办好了?”
“大过年的,没什么心情出去奔波,甩给梁仲春了。”明诚边吃边说,“方先生来……无非就那几条道,统统清一遍,顺便也好出手年前最后的一批货,年后要到十五之后才做生意。”
这些事情不瞒住明镜,但是方孟敖一头雾水。
不过明诚的吃相,真就是翻版的孟韦。
“方先生,”明诚对着对面的方孟敖说道,“待会我送你去新的住处,76号梁仲春处长的家里——您不要把表情都写在脸上——他的身份你不用深究,我和他有利益往来,你以远房亲戚的名义住在他家里,他会保护你。”
顿了顿,喝口汤,继续说道,“我们还会做一些事情,方先生不必多问,你离开的时候,有一批货物,要麻烦方先生处理。”
方孟敖听了一脑门的不解,“什么货物?我是要去回大本营里去开飞机没有错……”
明诚被呛了一口菜,“方先生,我相信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收到这些东西了。”明诚猜测方孟敖的级别应该不低,那么之前转运飞机部件的事情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方孟敖一瞬间就严肃了起来,“那些居然是你弄的?你们什么身份?”
“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写在脑门上给你看。”明楼忍不住想翻白眼,“阿诚啊……”
“那批货物会和你一起离开,一起回到西南前线。”明诚一边无奈,一边吃菜,当年给明台放水,都没有那么辛苦,“还有,这些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梁仲春。你只要知道,你是我收买的门路,我通过你转手走私药品,军火和飞机部件赚钱。”
方孟敖还是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的幼弟。
他有多少身份?做的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又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一点也看不透。
“走私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方孟敖低头去看那碗汤,“当年和我第一批报名飞行员的弟兄,如今只剩了不到十分之一。”
明诚自然也是知道这是不易的,“世道如此,我们不过是顺流而行。方先生和我们是一道的,都是为了国家。”
“你不要叫我方先生。”
“……我们今日第一次见,我活了三十年,突然间有人跑来告诉我有家人亲人,你也容我消化消化吧。”
“亲人就是亲人。”方孟敖向来直肠子,“你简直和孟韦一模一样……孟韦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一顿饭,明诚被呛了第三次。
明楼私心也不愿意明诚喊别人大哥,“阿诚,到底是你的长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声兄长还是要叫的。”
明诚从善如流,“兄长。”
方孟敖一瞬间红了眼眶,“我……小弟。”
明诚没想到方孟敖那么大反应,一时有些无措,“兄长……你这是……”
方孟敖索x_ing也不掩饰,任凭眼泪就滑落了下来,“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对母亲也有交代了……那时候你那样小,我们家的习惯,怕孩子养不活,过了周岁才起大名,你连名字都没有……”
“孟韦周岁的时候,我问父亲为什么不给小弟起名字,父亲又说,小弟命苦,不起方家的名字,早日投胎,过好日子。”
明诚这辈子所有的亲情之爱,都来自明镜明楼,还有明台。
原来世上的哥哥,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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