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的从军了,纵然辛苦,起码知道他这些年,好歹是活下来了。”谢培东看着自己的内兄。
“活下来,有很多法子,焉知他这些年,苦不苦?”方步亭抬手挡住了眼睛,“你们都出去吧。孟韦留下来。”
众人依言退出。
“爸……”
“你的兄弟,和你长得一样。”方步亭看着孟韦,“这些年,每每看着你长大,总想起你兄弟。尸骨无存,虽惨,若来日投胎,便是新生。然而他如果没死……”
如果没死,这些年来,有人对他好么?过得辛苦么?时局不好,若在平民人家,能够平安么?
“父亲这些年对你不算好,你却肯亲近父亲,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愧疚么?”方步亭抚着儿子的脸。
“爸对我很好,大哥对我很好,我有爸,有大哥,有姑爹,有木兰,还有小妈,真的很好。”
“傻孩子。”
父子亲情,永世不断。
14
明楼的办公桌上,文件夹里是明诚新递上来的秘密电报。
只有两个字——穷寇。
日军,已经穷途末路了。尽管十里洋场上,日本方面和新政府强力地掩饰着太平,然而经济终究是只能维持着表面上的空壳子。
明家很多产业都被转移了,上海的不过十分之一。世家巨贾,不能跑得太远,总要维持着表面的文章。
明楼看东西透彻,看钱财也不放在心上,有与没有,并无区别。有朝一日,他大可以东山再起,当年在法国的经营底子也在。
舍不得的是明镜。
明镜不是爱财,放不下的是祖辈的嘱托。长子本该继承家业,然而这些年来都是明镜一手经营打拼。而且她自从得知明楼做的事情之后,家里的事情,明楼不管,也就不管了。
“原本也不指望你怎么样,若是你当年,真的避开这些灾祸,做一个学者,我明家的产业,待我老了,管不动了,怎么样都好,能让你一世无忧就行了。”
明镜看着账本和产业经营的各方记录,“可是你啊,不管家,也不成家。我们祖辈的心血啊……”
祖辈用命打拼出来的心血,也是当年明镜从少女之时就一力撑起的家业。
“都是身外之物。”明楼看着一箱箱的账本和票据,“家人平安,衣食无忧,就足矣,有手有脚,时局再怎么变化,总能活下去的。”
“有本事你不要嫌弃吃的饭不好,衣服不精致。”明镜没好气,一气地催着明诚替她算这些票据和账本,“工厂那边的合同捋清楚了么?”
“清楚了,一半的工厂已经停产了,东西我也找到了处理的方法,照旧,换成的钱存去瑞士银行。”明诚和以前一样,不用算盘,拿着笔一边看一边记,“香港那边,我看要不要抽空跑一趟,合资银行要扩大,把我们明家在上海的股票方面的投资都转过去,各大公司的持股,我也去谈,能撤出来的,都往香港去。”
“香港战局不定,说不定日军什么时候要同归于尽。”明楼看见那些东西,根本不想看第二眼,不知道明诚为什么一点也不头晕,“想办法弄去瑞士吧。”
“香港沦陷也不是第一天,不是为了现在打算。”明诚叠好一叠票据,“实业的钱都去瑞士,但是这些,要留在香港才行。”
明楼知道,这是为以后打算,国共两党,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上海的门面还是要撑起来的。”只是要花的钱只赔不挣了,明楼倒是没有感觉,明诚算起账来,总觉得有些不忿。
“这个月你捎东西给明台还有我侄子没有呀?”明镜翻到一本洋行的账本,想起什么,推了推明诚。
“阿诚都忙成这样了,大姐啊,明台又不会缺吃少穿的。”明楼说道。
“你知道阿诚忙哟,你怎么一点也不帮忙?还是学经济的……家里的钱还要个艺术家去挣……”
明楼就知道绝对不能和长姐顶嘴。
明诚理了一日的账,确保明家过半的产业都无虞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明楼在书房等他。
“当初幸好没有扔你去音乐系。”明楼笑着看明诚揉脖子,“虽然是辅修,可是经济学硕士的学位,你还是拿得了的。”
“总要挣钱吃饭的。”明诚耸肩。
“我们明家缺过你的吃喝?”说是这样说,不管家的明楼还是乖乖地给明诚递上一盘点心,“你在外面挣的很多钱……可是没有成本的。”
这说的是明诚在外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直接间接拿来的好处了。
“我难道不花力气?”明诚端着点心,吃得很认真。
明楼自小是大少爷,平时只有他嫌弃的,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对于口腹之欲,虽然挑剔,但是从不执着。
明诚不一样。明楼只当他是小时候被虐待怕了,留下的毛病。那时候明楼热血方刚,对明诚说,在明家,哪怕你想吃龙r_ou_,也可让你吃到吐,使劲吃,不用怕没有。
明楼拍拍他,知道他辛苦。很多时候,明楼哪怕活成了神,诸多事情,都不便出面。身在高位,有门路,知晓很多y-in私。却更需要有人出手。
明诚就是那双手。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起码可以有本钱,支援自己的信仰,或者倒卖转运物资,攫取更多的情报,各处散去,几重身份,滴水不漏。
“别拍了,要呛着了。”明诚说道,“我为了自己的信仰,不觉得辛苦。”
“真坏气氛,应该说是为了你大哥我。”
“你坏气氛,”明诚抬眼看明楼,“你难道就不是我的信仰之一了么?”
“之二是什么?”明楼耍赖,“总不能是明台吧?”
“上辈子欠你的!”明诚甩甩手上的残渣,抹去明楼的衣服上。
明楼笑,“这衣服还不是要你拿去洗?还不是你熨?”
“扔了得了,”明诚故意学明楼的口气,“我明家家大业大,什么时候缺过你的吃穿?”
“我们家阿诚,从小就那么聪明。”明楼意味深长,“算盘打久了,不知道拿起别的来,会不会生疏?”
明诚于是知道,明楼是有任务了,然而愣是和他说笑说闲话耗了半小时。
“我从不打算盘。”明诚看明楼,“不过日日拿着枪。”
明楼微收下颌,“枪要上膛了。”
需要明诚亲自动手,说明任务不会简单,至少,底下的行动组,没有人可以办得到。
“千辛万苦得来的消息,”明楼看看手表,“有几日了,本不想用这种办法解决,然而数次设局,对方不入,既然不肯乖乖滚回去,那么我们送他回去。”
回老家。
“你又绕过我得来的情报么?”明诚想想近日的门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替明楼处理经济司的大小事务,也无异常,“美国那边?”
“我是你上司。”明楼公事公办的表情,“不是绕过你,而是有些事情,你本来就只能通过我知道。”
纸片放在明诚眼前,时间,地点,另带一张照片。
“穷寇,总是要拉人陪葬。既然明面上追不得,那你亲自去送他上路。”
明诚扫了一眼,然后点燃了纸片和照片,几缕灰落在桌面上。
“回来记得打扫。”
凌晨时分,明诚从窗台翻身进来,之后坐到了明楼的沙发上。
黑色的风衣上全是血,长靴是泥。
明楼被声音惊醒,迷糊着眼睛出来看,“受伤了?”
“没有。”明诚把风衣脱了扔在地上,手套,围巾,鞋袜,统统脱了,赤着脚从明楼的储物柜里拉出一个大的编织袋,将脏污的衣物倒进去。
他就是中了个圈套。
本想悄无声息地摸进卧室去,了结了那人,不见血。然而床上居然不是本人,明诚白白杀了一个替死鬼。若不是明诚习惯x_ing地要检查一下,差点被那脸上的易容人皮面具给骗过去了。
然而既然入了虎x_u_e,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明诚冒险在宅邸里搜寻了一圈,不可避免地触动了警报,一场恶战,幸好那人来沪是秘密之行,保镖不多,明诚勉强解决。
“没留下尾巴?”明楼见明诚狼狈,知道是遇见了困难,逃得狼狈。
“尾巴留到别处去了。”栽赃陷害,不嫌多。
这人身份是秘密,是对于民众而言的。
明楼上班的时候,整个新政府,就乱作一团了,特高课这几年的长官换了又换,终究没有一个比得上藤田芳政,只能砸着办公桌朝着76号负责人——可怜的梁仲春发火。
“帝国的新式炸弹专家!千辛万苦从美国归来,你们居然让他死了!你们这群废物!”
梁仲春昂首挺胸,“长官,我们76号可是从来没有接到任何消息,说有什么重要的专家需要我们保护!不行,诶你去问问明长官,近日可有下发这些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