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一噎,确实毫无推脱的理由。
明楼这些年顺风顺水,也引来不少猜忌。
那个炸弹专家,听过明楼的一些事之后,来沪,坚称不能给明楼任何消息,然而如今一朝命丧,竟无人可以追查。
明楼在办公室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新式炸弹专家?你自己去地狱里玩炸弹炸自己上天堂吧。
明诚端来一杯咖啡。心想,真不愧是学过唱戏的。
15
方孟敖沉浸在找回幼弟的悲喜交加之中,却没有想过,自己没头没脑地发这句电报回家,会引起多大的风暴。
他本意只是想和方孟韦说这件事——之前那几日和明诚相处,幼弟天天耳提面命,他终于也理解,双方的身份有别,此刻不是相认的好时机。方孟敖一边有愧于自己的冲动给刚见面的幼弟添了麻烦,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和方孟韦说这件事情。
往日里他非常不喜欢方孟韦和那些人来往,尽管方孟韦一再保证他肯定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警察局有些事情实在是推脱不得,上司的要求,他也不能总是仗着家里的势力驳人家的面子。
然而揍也是揍过方孟韦几顿的。
待到见了明诚,明诚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军统里的人,军衔还不低。再想想幼弟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虽然不赞同,总算还是有些理解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方孟韦给他的那个秘密电台。
耿直刚毅的方孟敖,也不会有发电报的本事。他向来不屑走关系求人,憋了几日,还是忍不住了。
几盒雪茄,和一个美国的电报员达成了默契。
把喜悦说出口,方孟敖就浑身轻松了,然后再也不想做这种求人的事情第二次,加之春节之后,航线运输越发繁忙,连着一个月,一点空余时间都没有。
可怜方家,被方孟敖一句话搅得翻天覆地,然后一点其他消息都没有。根本无从查起。
方孟韦每日回家都灰头土脸的,没有带回消息,无颜见自己的父亲。
方步亭病了一段时间,还是挣扎着起来,小辈不争气,只能靠自己。
谢培东得了吩咐,换个方式,没有去查方孟敖变出来小弟,而是辗转去查方孟敖这段时间和人的往来,以及飞行的航班、线路。
总算有了眉目。春节那几日,军营里没有方孟敖的记录,再通过其他门路深查,总算查去了上海。
知道是哪里,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拿了张孟韦的照片,托了家里忠心的下人,走了一趟上海,什么都清楚了,明诚,明家,在上海,本就是风云人物。
方步亭看着书桌上的资料,老泪纵横。
三十年,失去了这个幼子三十年,失而复得。他不在生父兄弟的身边,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手下人没办法弄到明诚的照片,递来的是几张报纸。主角都是明楼,身后站着明诚。
脸色平和,神情沉稳,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方步亭这些年,虽然也是在重庆政府里办事,然而明楼明诚1939年才回国,那时候起,方步亭管得更多的,已经不是国内经济要务,而是和美方的物资流通,中央银行的外汇走账。
父子便又多错过了这些年。
尽管这是新政府的报纸,他的幼子披的是汉j-ian的外皮。然而他更相信,他的那个脾气火爆的长子,既然能够独自跑去上海认了幼弟,还安全跑回了西南前线,那么这个儿子,还有这户人家,就绝对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他应该高兴的。
幼子流落在外,碰见了好人家,过的日子不比在他身边差。吃穿无忧,留洋学艺,如松如柏。
然而他错过了这个孩子三十年,他的喜怒哀乐,辛苦忧虑,与他这个生父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辈子,到死,都无法补偿。
方孟韦蛰摸进来,自己的父亲前两日就见了派出去又回来的下人,然而却闭口不提家里小弟的事情,他憋不住自己的心思,想问。
“你不和木兰出去?”这一日是周日,木兰不缠着方孟韦就是有鬼了。
“爸,都两天了,你总能和我说说小弟的事情吧。”方孟韦赖着不走。
方步亭看看那份报纸,再看看眼前的儿子。
方孟韦,从来不会有那种神情。方步亭走了一辈子的明路暗路,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现在不是时机。”方步亭把东西收好,“该见面的时候,就会见面的。生是方家的孩子,就一辈子都是方家的孩子。”
方孟韦不太满意这样的回答,“小弟在上海?收养他的人对他好不好?不能把他接回家吗?家里条件不比他那儿好多啦?”
“你要是真的吃饱了没事干,练琴去。”方步亭手边的纸上写的就是明诚在巴黎时候的履历,艺术系硕士学位,还是提前读的硕士。音乐系才子。政治经济系教授助教。
“不是吧爸爸,我多少年不练琴了?怎么……”方孟韦目瞪口呆,“我没吃饱,下去吃饭了。”
他还真不是说说,真的吃饭去了。
16
方家的下人不是特工,那点小动作,连阿香都不一定瞒得过,别提明诚了。
明诚默许了方家调查他的行为。
相见还未可期,让他们知道,他明诚这些年,不算委屈,过得好,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明楼知道这事,虽然隐隐知道答案,但是忍不住问了一下明诚——
“你那兄长回去,怎么给家里捎的信?还要亲自来查你?查明家也罢了,放心不下你,但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想想方家下人居然拿着孟韦的照片去打听明诚身份,明楼觉得,他还是高估方孟敖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我给你卖命了,八面玲珑,你还不许我兄长留点本真之心?”
“越发长本事了,知道拐着弯子骂人,一骂骂俩。”
明诚白他一眼,“多少年了,除了会用‘长本事’了来挖苦我你还会别的?”
还有对明台就是说“我打断你的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明楼把明诚叫到跟前,整整领带,“这天可是要变了。”
然而对于明诚来说,天要变,钱要赚,人也是要吃饭的。
明楼知道他不放在心上,哪怕政局风云诡谲,放在一起,明楼和明诚一样,半点不怕。可是明楼,想得比明诚更长远。
常在戏台上唱戏,终有一日,会再也无法下台。
抗日会胜利,国共之间,还有一战。前者是共赴国难,后者,只能是骨r_ou_相残。明楼终究不是神,不可能永远翻手覆手之间cao控风云,他不想拿家人去冒险。
如果一开始,陷于黑暗之中的只有明楼,那么明楼会让全家迁往欧洲。活着,就骨r_ou_相聚,他死了,他们也还活着,还是骨r_ou_。
如今,明诚走不掉,明台也走不掉,就连明镜,也走不掉了。
“夜深了。”明楼看窗外,避开明诚的眼睛,1945年的春天,来得很早,然而总是s-hi漉漉的。让人有气无力。
“大姐和阿香回乡下了。”明诚的声音轻轻的。
明楼本想说来日还长,不差一时半会。
可是明诚自从方孟敖找上门来之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平日里不经意之间总会不慎露出点明楼不知道的情绪。明楼知道明诚在期待一些东西,然而他不确定那些期待里,有没有他的位置。两人说好的,要一起万劫不复,一起坠入深渊。
但是明楼,愿意明诚抓得住一点救命的Cao,不用粉身碎骨。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明诚靠近他,留恋他身上的气息。
“白日那么长,足够想事情了。”明诚听着明楼的呼吸声,知道明楼又在想事情,“十一年了,我们的路,应该很快到尽头了。”
“新的路,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
只是有的尽头,是悬崖峭壁,然,无路可退。
日本投降的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八月的上海,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暑热。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没有感情的声音。几千万中华子弟的x_ing命,填进去了,回不来了。民族的苦难,血泪铸在历史的石碑上,不知道千百年之后,有多少人,还能对这样的苦痛,感同身受。
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团,日本还没有正式对中国战区投降,上海各界的势力错综复杂。
可是所有的风雨,都可以被“家”挡在外面。
明楼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让明诚给他切西瓜。
明诚边切边自己吃,然后才递给他,他嫌弃明诚吃得多,非要明诚先装满一碗给他才能继续吃。
明镜从外面回来,见明楼又耍大爷威风,不禁挖苦:“新政府都倒了,明长官在家里怎么那么大的威风啊?人家明诚也是有亲兄长的人,不怕人家哪日打上门来?”
“新政府倒了,重庆政府就要变成南京政府了嘛~这个政府不行,就跟那个政府混。我到哪里,都是阿诚的大哥。”明楼戳起一块西瓜,讨好地递给明镜。
“哪一*你还能跟着共产党混。”明镜戳明楼的脑袋。
“我们一直都是跟着党混的,不信你问问阿诚我们的党龄。”
明镜拖着明楼明诚,到小祠堂里,给父辈祖宗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