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云变幻,先生也是青年,为什么还能够安心地在家弹琴呢?”
木兰撑着脸看明台弹琴。明台常常反复地弹一些乡间小调,多是当年在巴黎听人演出的时候记的,无甚艰难的技巧,难的是心境。
“外面风云再变,我心不变,即可。”明台让木兰也弹一段,“你坐直一些……但是也不要太刻意——救国救民,有很多的路,殊途同归。而不是去同归于尽。”
方孟韦闲一些的时候,就老有机会听见明台弹琴。
他小时候被逼着学,不走心,能弹,但是半点不知道意味。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十五岁那年连自己的父亲都听不下去了。
“不想弹就算了。技法学得再好,半点意境都学不会,弹起来,跟弹棉花有什么区别。”
他第一次了解自己同胞兄弟的消息,是一张上海的报纸。
他的同胞小弟,是军统特工。潜藏了十余年的军统特工。功劳无数。忍辱负重地在黑暗之中摸索光明。
报纸上那张脸和他一模一样,可是连他自己都能清楚地知道,他和明诚,根本不像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方孟韦,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做到明诚那个地步。
他的小弟,这些年,竟然这么辛苦。
而后他也搜集了一些明诚的消息,方步亭其实有更多的消息,可是他从来不提明诚的事情。方孟韦提过几次,去上海,找明诚,方步亭都含糊过去了。
“时候未到。”
方孟韦不知道什么是“时候”。他搜罗了一些报纸,或是见到一些上海来的官员的时候打听几句。
偶然能见到一两个人,见到他就吃惊得掉眼珠子,他只能随口解释几句。对方往往就换上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明诚先生……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人才。”
那日无意之间见到了一张明诚的履历,大概是方步亭拿出来看的时候没有收起来。
仿佛真正生长在这个书香世家的人,是明诚,而不是他,还有他大哥。
“黎先生在巴黎的日子,仿佛让您留恋至今。”
方孟韦站在客厅。他记得,他兄弟的履历,大半都是在巴黎的。
“巴黎是个好地方。”明台纠正着木兰的曲调,“或许,有家人的地方,都是好地方。巴黎,柏林,华沙,维也纳。都是好地方。”
“黎先生说话,从来都是百转千回的。”
“方处长说话,太过刚毅。然而,过刚易折。”
过刚易折?方孟韦却想起自己的大哥。说的,不就是他的大哥么?
1945年11月。
驼峰航线,最后一班飞行。送的,是方孟敖自己。
他翻越这座世界之巅无数次,见过了无数的暴风雪,见过了无数的炮弹枪子,这一次,终于只是归途了。
舷窗上的照片换了一张,这大半年来,一直是这一张。
明诚站得笔直,脸色平和,眼神清澈,灵透,一眼可见到底。
回家,然后,和幼弟一起回家。
18
方孟韦早就得了方孟敖要回重庆的消息。方孟敖在那边一起飞,他在家里就坐不住了,一分钟看三次表,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机场接他大哥合适。
其实方孟敖就算回来,也是停的军用机场。方孟韦还没有那个本事可以真的强行去接人——方孟敖如果下了飞机见自己弟弟堵着,不让他先交接工作,绝对当场上演一番什么叫做“长兄如父”的全武行。
“多少年不见了,”木兰摇头晃脑地学着大人的语气,“上赶着被揍的德行还是一点也不改。”
“你上赶着坑我的德行什么时候改一改我就谢天谢地了。”方孟韦剥了个橘子去堵木兰的嘴,“不管时局怎么样,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够改变的——还为了信仰,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非要撺掇你去……”
抛开身后的家庭,木兰和其他普通的小姑娘比起来,有什么好处?
不就是看着她有靠山,才有人故意接近么。
木兰哪里懂,照旧是瞪方孟韦,然后就在站上了沙发,要去骑方孟韦的脖子。
“木兰。”谢培东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不要闹了……和你小妈出去,买点菜,晚饭好好陪着你小妈做。”
“知道——”木兰拖长了声音,“大哥要回来啦——”
家,家在哪里,家是什么。
方孟敖将装了那几张照片,以及这些年来和孟韦通的书信照片,统统装作一个大信封,贴身地收着。
重庆。此刻已经是暮秋了。风裹着黄叶满街地飞。
方孟敖下了飞机,一干事务全部吩咐了自己带的手下的人去做,公文,证件,统统交了出去。
“队长,你不是吧?”
被方孟敖吩咐干活的小副官一脸震惊,这还是他那个大队长么?
“队长慢走啊,改日再联系啊!”另外一个队员踢了那人一脚,和方孟敖告别。
方孟敖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
什么地方是家?有家人的地方是家。这些年,方家,从上海,先是迁去了南京,然后从南京一路回撤,到了重庆。
从上海到南京,母亲死了,幼弟丢了。
从南京到重庆,姑妈死了,家里很多的人都死了。孟韦带着小妹撤退,二十二岁的方孟韦,带着个不足八岁的小女孩,一路上也几乎死去。方孟敖没有走,直接上了战场。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方孟敖每每和父亲反目,质问父亲,这些年,他到底为了什么卖命?发妻可以不爱了,骨r_ou_可以不要了,连同胞妹妹,也可以填进去。
方步亭从来不解释。从来不解释。哪怕亲生儿子,带着滔天的恨意,斥责他。
前两年,方孟敖从驼峰运来一趟物资到重庆,碰上几日的大雨,无法返航,方孟韦得了消息,就来接他回家。
他不愿意,说军令如山。
“哪有那么夸张。”方孟韦追着他,“回去了也不能怎么样……再说了爸其实挺挂念你的,他就是嘴上不说。”
方孟敖不理方孟韦。
第二日方孟韦居然带着木兰来找她。直接进的军用机场的营地。若是不是因为木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方孟敖绝对当场揍方孟韦一顿。
“你不回去,还不让人来看啦?”方孟韦总是振振有词,他做事,和方孟敖很不一样,能做就做,至于边界在哪里,慢慢踩就是了,“再说了,你多少年没有见过木兰啦?”
木兰一点也不和他生疏,跳起来就要他抱着。
方孟韦就在一旁笑。
方孟敖觉得,弟弟能够不像他这样,总是带着怨恨生活,总是一个人品味孤独,真好。
方孟韦非常后悔,他不应该害怕被当场教训,就不去接他的大哥。
佣人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就是他的大哥。
一身军装,连军帽都带着,满身的风霜,拎着个军队的行李箱。
“孟韦。”
方孟韦手里的苹果“吧唧”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愣了三秒,然后,整个人都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了,“大哥啊!”
兄弟相拥。仿佛多年的分离,不过是一瞬。
“你……”方孟韦语无伦次,“我……”
“我回来了。”
方步亭在楼上,看着自己阔别了八年的长子,万千滋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培东一叠声地,“孟韦啊,快让你大哥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啊,啊,还有去洗个澡……”
“到我书房来。”
方步亭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
方孟韦也不知道自己亲爹就这个反应,怕自己大哥好不容易回来就又和父亲闹起来,朝着楼上大喊:“爸爸!木兰出去买菜了!我和大哥出去接她啊!”
方孟敖绕开了方孟韦,上楼,“吃你的苹果去。”
“吃什么吃……”方孟韦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人搓圆揉扁的命,“大祖宗我管不了了,总要去接那个小祖宗……都是命债。”
方孟敖站在方步亭的书桌前。
“父亲。”
“八年。”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今年也三十五岁了,或许是前线辛苦,或许是岁月不留情,记忆中那张青年的脸也有了风霜的痕迹,“八年了……你也不容易,保家卫国。”
“我卫了国,从来没有保过家。”
“你是在说我。”方步亭看着长子,他真的老了,老得不愿意和孩子起冲突了,“你以后的路还长,孟韦和木兰,路也长,我却不知道能够保护你们几年了。”
每每看着方孟敖的横冲直撞,方步亭都在想,或许这真的是他命定的,父子生疏,他算计了一辈子,独独算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找到小弟了。”
“我知道。”方步亭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纸,都是有关明诚的消息,“你一个抗日的飞行队长,直接杀去了人家家里,上门要人——你也真敢,就算要到了,你要怎么办?和你去西南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