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明诚是第一次以二少爷的身份,给父辈的牌位磕头,往日里,明镜待他虽无差别,然而身份上,终究是差了一层。
“你也有父母亲人……”明镜拉着明诚感叹,“我现在这样,难为你了,以前本就该……以前让你在外人的眼里,终究低人一等了。”
“我是明家的人。”明诚哪里会不知道明镜想什么,“大姐,不是为难。这是我应该的。”
“我明家的孩子,没有一个对不起国家。”明镜跪在父亲,祖辈的牌位之前,“虽没有到前线去舍身赴死,以血r_ou_之躯去挡枪林弹雨,可是我明家,无愧于祖国,无愧于家族。我明镜,养育的弟弟,没有孬种。来日纵使千难万险,我明氏子弟,绝不变初衷,报祖国,卫家园。”
三人拜下。燃香。敬奉。
外面的世界,变来变去,始终有明楼明诚的位置。
新政府的高官和其高级助理,是重庆军统的高级特工。这一消息在上海滩着实轰动了一段时间。
人们纷纷说,明镜这样血x_ing的女子,当年能容下当汉j-ian的弟弟,自然是有内情的。
关于明楼和明诚的传说一下子多了起来。更多的是明楼的,忍辱负重,深明大义,连幼弟都填进去了,不惜姐弟反目,也把家国大义进行到底。
明镜有时候读报还能读到褒奖明楼的文章,笑骂道,明明忙得半死的是明诚,好处都让明楼得了。
明楼说,吃谁家的饭,就要干谁家的活。
重庆政府回迁南京,受降。政府机构的重建,诸如此种云云,明楼都避开了,军统的嘉奖也推迟,明楼带着一家人,一起回苏州老家休整。
明镜就趁着这个空档,找了家族里的人,让明诚上了族谱。
后来明楼问明诚,原先不是不肯么,怎么突然又答应了明镜,愿意上家谱了。
“十八层地狱是地狱,十九层地狱也是地狱。”明诚坐在钢琴前,老家宅子里的钢琴久没有人动了,他慢慢擦拭着琴键,“多一层,少一层,原本就没有区别,大哥和我,万劫不复和一万零一劫不复,都是一样的。”
“还有呢?”明楼看明诚,从来一看到底。
“终有一日,我还要回去见生身父亲,回去拜自己的祖辈牌位。”明诚试了试钢琴的音,一如既往地圆润好听,“我在明家二十年,却不肯拜一拜养父母的牌位,不肯圆一圆长姐的心愿么?”
“漏了一项。”明楼看明诚的手,“这样,我永远都是你大哥——你弹首曲子,我想听……”
“不许选。”
明诚指落,刚劲有力的旋律破空而出。
贝多芬的《命运》。
光明冲击着黑暗,希望撞动着绝望。万劫不复的深渊尽头,是温暖的黎明。
17
黑暗之中摸索的时候,最期盼黎明。
然而阳光之下,真的就是天堂么?
苏州老宅的日子,安详得很,仿佛之前十余年,明楼明诚所有的艰辛的日子,不过是大梦一场。
明诚上了族谱,明镜心满意足。老宅里的事务不少,她从明楼身边拖走了明诚,替她打理一干祖业。
明楼虽然不愿意,然而明镜用他自己的话堵他——“你自己说要把家里的产业都整理了,以后时局变换,还不知道去哪里落脚,现在我让二弟帮忙几日,你有什么意见?”
明楼哪里敢有意见,除非他“像个长子一样撑起家业”。
他可以撑起家,家业什么的,还是让明诚去吧,房契地契租税地税,看得人眼花。
明诚当初成千上万的走私业务都能用点业余时间摆平,老家的百十顷田地,那么一点店铺宅子,根本就不在话下。明镜却不放人。
“你别管你大哥。以前他和明台这个小的一样,总是使唤你,你好容易得空,自己休息,不用管他,他有手有脚,要是不知道吃饱穿暖,真的就是傻了。”
于是整日里明镜拉着明诚到处转。
明诚八面玲珑,应对点太太夫人,族长宗族长老不在话下,可是眼见着明镜似乎又在打他婚事的主意,不慌才怪了。
年轻能干,一表人才。真是抢手。
明诚坐不住了。便说回来那么久了,上海的产业总还要打理,而且既然得空,那么他去趟欧洲或者香港,查查以前走的账,家里的钱什么的。
明镜知道他肯定又是躲着不愿意相亲结婚。不许。整日拖着明诚四处串门,一副推销的架势,亲自监督,不许明诚摆脸色,做小动作。
后来还是一同在老家的明堂看不下去了,来找了明镜。
“虽说我以前对阿诚也不怎么样,”明堂使唤明诚去倒茶,“可是说句实话,谁家的养子,能做到这个份上?以前明台那个混世魔王更像是来讨债的,阿诚倒像是来还债的了。他不愿意你就随他吧。上了族谱了,也是正经的少爷了。我上海那边也很多事情打理不过来,他要是回上海了一并帮我打理一下。”
“你来说情是假,骗我们阿诚干活是真吧?”明镜斜他一眼,“既然是正经的少爷,这些事不做就不做了。”
“你们家最正经的少爷确实屁事都不干。”明堂瞪向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等明诚削苹果的明楼,“先不说大的那个一把年纪结不结婚,明诚家里人不是找到了吗?你就算是让明诚上了族谱,他的婚事,你总要问问人家的生身父母吧?他家里不是还有大哥嘛。”
明镜听到这话顿时就有些讪讪的,“这话说的……”
“他大哥我在这儿呢。”明楼敲敲桌子。
“大哥?”明堂抽搐着嘴角冷笑,“你什么时候和他亲大哥……哦是不是还有个二哥?打一架,打赢了再说。”
提起了方家,明镜才想起来,战争平定也有些日子了,明诚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要回方家。
“你往方家捎信了?”
明诚顿了一下。
于是明镜就知道他肯定没有,“终究是给了你生命的父亲,还有亲生的兄弟小妹。不管如何,总要见一见。”
“过段时间吧。”明诚有些敷衍,递了个削好的苹果给明镜,“重庆那边不是还在商谈么?两党的和议还没有成,现在过去做什么?”
他和明楼,军统特工的身份算是人尽皆知了。
不背着汉j-ian的骂名是好事,披着军统特工的皮未必就是好事。
一朝入了军统,哪里还有退路。一重伪装褪去,还有另一重。军统的嘉奖是对过去功劳和忍辱大义的回报,何尝又不是新一重的枷锁,把明诚明楼,牢牢束缚在军统这棵腐朽的树上?
脱身不得,就只能跟着一起腐烂。
要么在黑暗之中湮灭,要么在阳光之下挫骨扬灰。
前些日子梁仲春携着家小跑来找明诚,清了双方之间最后的账目。
他早已从明诚那里得来了退路,不怕时局变换,以前赚的钱,不管昧良心没有,反正都是自己的。不过以前在76号他做的亏心事太多,在上海难混了,便打算回老家武汉去。
梁仲春结清了账目,拿了应该得的,他不算账,反正明诚若是想坑他,能把他坑死,他又没有办法。
明诚却另外递了一张美金支票给他。
梁仲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小眼睛就眯了起来,“阿诚兄弟是看破红尘了?”
“我看破你小子了。”明诚拍拍手掌,甩甩灰,“看破不说破,你的第一法则。梁先生。合作愉快。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的老脸了。”
“阿诚兄弟自然是风华无双。”梁仲春收好支票,“我有家小,自然不能说什么为信仰献身。我也没这觉悟。世道无常,人嘛,总要好好混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明诚从梁仲春身上学到的。这番世道之下,梁仲春,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吃点亏,装点傻,笑到最后。
重庆。
初秋的夜晚,明台佝偻着身躯,披着破烂的外套,从陋巷而归。
身后不远处,一人,死在血泊之中。
锦云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隐身于医院后门的y-in影之中。锋利的手术尖刀从袖口之中缩了回去,一滴血液也没有留下。
国共两党,历时43天的艰苦谈判,终于达成了双十协定。
暂时的和平,总算是掩盖了党争的暗潮汹涌。
方孟韦作为警察局的侦查处长——最近是转正了——一个多月为了保卫的任务忙得焦头烂额,至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满家里他居然成了最忙的人。忙工作的事情,偏偏木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所谓的进步青年煽动了,跑去参加了支持共产党的游行,还走在最前面,一副小头头的样子,差点被当场揍了,幸好警察局也好,其他的什么保卫队也好,多多少少有人认得这个姑娘是方孟韦的小妹,便好茶好水好话地招待。
然后木兰大闹警察局,杯子都当着局长面砸了,说是要和她的同学们为了正义共存亡。
直到方孟韦火烧屁股地来把她拖走。
木兰被谢培东关了很多天都不老实。方步亭因为也要忙中央银行结账,转移南京的事情,离不开谢培东的助手,也没有时间管木兰。
还是程小云有办法,亲自去请了明台,做家庭教师,旁敲侧击地让明台劝劝木兰,木兰才算是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