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寡水的,可是要过生日的呀。”
陈妈在一旁炖菜,“太太,我们老家里的饭食多是这样的口味,三公子吃得惯。”
“诶,妈你煮好……小妈你煮好了就来坐吧。”方孟韦到底喊顺口了,又嘴瓢忘了改口,转身就见方孟敖也从沙发走了过来。
然后就被踹了一下,“何必当着我的面做什么妖?”方孟敖知道方孟韦和程小云的关系不错,也没有计较过什么,虽然对于方孟韦不记得生母有些怨言,“改来改去,你小妈怎么想?”
“一个称呼……”程小云出来打圆场,解了围裙,“都坐吧。”
明诚和方步亭等人也已经过来了。
长寿面,满满的一碗。还有一些本帮菜。都是为了明诚的。
明诚以前吃过长寿面,桂姨做的。那时候,他还管她叫“妈妈”。
院长嬷嬷把从大街上捡来的日子当作明诚的生日,桂姨领养他之后,就把领他回家的那日当作他的生日。
“一口气吃完,不许断。”桂姨摸着他的头,“妈妈一辈子,只求你平平安安长大,不成什么贵人,做一个普通人,妈妈这些年,再辛苦也值得了。”
也是一碗清汤面,飘着些许葱花。
明诚点头,说,以后一定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到头来,都是一场自己的春秋美梦。天使和恶魔都是同一个人,甜蜜幸福和痛苦绝望也来自同一个人,没有主来救赎他,在那些饥饿病痛得恨不得啃噬自己的血r_ou_的日子里,没有主来救赎他。
但是明楼来了。
“今日是生辰,”方步亭见明诚红了眼眶,知道他是想起了往事,尽管那些往事,他的儿子从来不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家。从前的种种,都忘了罢。”
明诚想掩饰,想搪塞,张了张口,话没说出口,就冷不防落下泪来。
在亲人面前,很多时候,原本就不必演的。
“你这孩子,太善良。”方步亭喟叹,木兰给明诚递上了手帕,“我原不怕你怨恨,责怪,哪怕不认。等你毫无顾虑地认了我这个父亲,又想,你大约在心里,是无所谓的。如今这么一点点你应得的东西,你便……”
方步亭也有些哽咽了。
“吃面吧,吃完,也许个愿望。父亲别无他求,只求你世道时局变换,都能平安。”
方步亭沉浮多年,所有的沧桑,风霜雨雪,算计,都沉淀了下去,成了眼底里无人能看透的东西。
然而除去这些,他不过也是一个父亲。
原以为,他可以一力庇护这个家庭,不愿自己的儿子走自己的路,单纯一些,本真一些。有些东西太可贵,又太容易失去。
明诚三十年不在他的身边,从最黑暗的地方里走出来,却仍旧保存着这样的善良。
时也,命也。
“小弟啊,”方孟韦搂住明诚的肩膀,“别等面凉了。”
“好。”
这一次,绝对不会是梦了。
方孟韦有模有样的要许愿,被方孟敖斜了一眼,“多大了,去年没过生日?”
“再大,我也是你弟弟。”方孟韦握着筷子双手合十,“嗯……我想……”
“说出来哪里会灵?”木兰敲敲桌子。
“心诚则灵。”方孟韦转脸对着明诚,“我想你叫我哥哥。”
明诚:“……”
“这是你的愿望?”明诚看他,“我也可以许吧?”
他点头。明诚于是也学他双手合十,“我想,不叫你哥哥。”
方孟韦目瞪口呆,众人愣了几秒,都大笑捧腹。
“活该。”方孟敖耻笑他,“永远不长记x_ing——你是小弟的对手?”
方孟韦哧溜溜地埋首吃面条。
“开个玩笑,”明诚笑道,“那日从上海送兄长回西南,我对兄长说,希望有来日,共唱凯旋之歌。今日和平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民族危难也过去了,我与父亲求一样的东西,不管时局,世道如何变化,家人都一切安好,不需做人上之人,富贵无双,只望亲人都在,一树一屋,有团圆家园。”
方步亭欣慰,得子如此,确实是大幸。
饭后,一家人在客厅说话。
方步亭本想单独叫明诚去书房说话,木兰唧唧歪歪地不肯,说是有礼物要给哥哥。
“有就拿出来。”方孟韦有点不满意,“只有小弟的,没有我的?”
木兰眨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猛地扑过去,在方孟韦脸上亲了一口。
“好了?这就好啦?一嘴油。”
方孟韦一边笑一边擦脸。
“我给哥哥弹琴。”木兰有模有样地,站在大家面前鞠了一躬。
落座,抬起琴盖。指落。
泉水叮咚,从山尖滑落,汇去小溪,穿过森林。阳光从叶子缝隙之中透下,林间的小路上,斑驳的树影印在厚厚的落叶上。
少年在林间小路上奔跑,惊走了几只野兔,松鼠在树上,探头探脑。
少年奔向远方,林子的尽头,是横流的小河,水光粼粼。
岸边摆着画架,摆着他的画箱。
他的哥哥,坐在一旁的Cao地上,笑意盈盈,手里一卷书,戴着金丝眼镜,阳光在他身上,恍若是主来到了人间。
背后是红墙的小屋。门前是一地的郁金香。
树林间,小河畔。天高云淡,飞鸟过,有声,无影,他在哥哥的生命里,有印记。
这首曲子,明诚再熟悉不过了,是他写的,他和明台说,这是《无题》。
他和明楼说,这是《家》。
木兰弹得娴熟,该是练习很久了。
一曲小调,后半段都是反复的咏叹,咏叹那些金色的时日,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民族荣辱,只有爱情的时日。
酸溜溜的。甜蜜蜜的。
29
王天风的家,就在闹市背后的一条巷子里,很普通,很小。
明楼出现在那儿很扎眼。附近的住家都是普通的百姓,明楼衣着不凡,浑身的气质掩藏不住。他循着纸上的地址,找到了一扇有些掉漆的木门。
敲了敲。
一会儿之后,里面传来一个重庆乡音的孩子的声音,“等会子呀。”
门开了,一个看起来的很文静的,八九岁的男孩子站在明楼的门前,愣了一下,“先生找谁?”
明楼尚未回答,那孩子又继续说话了,“先生,您是不是走错门了呀,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孩子虽小,却知道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来找他们母子的。
“我来找你们。”明楼低头,对着孩子笑道,“你是王平吧?”
那孩子愣了一下,屋里走出来一个青布衣裙的妇人,“平儿,让客人进来——你到外面去,买些酒菜。”
王平应了一声,就往外面去了。
明楼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夫人认得我?”
妇人微笑,“亡夫提过,他若是再无归期的时候,唯一来的那个人,是他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
时隔多年,明楼仍旧心中大恸。
屋子很小,一个堂屋,小院子,两间房子。
王夫人请明楼落座,端上来一盏白水,“见笑了,我们母子俩度日,不讲究。”
明楼看着那个白瓷茶杯,不过是市井里最便宜的东西,“疯子……我是说王天风,没有好好安置你们么?”
王天风是高级军官,他的妻儿,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我们的日子过得下去。”王夫人说道,“天风执拗,你知道,不该要的,一分也不要。况且……这个世道,有时候,平凡的人,反而能够活下去。”
这也是对妻儿的一种保护。
明楼想起故去的战友,一时也黯然。王天风一辈子都发了疯一样地,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自己的信仰,身前身后,坦荡荡地来去。
明楼打开随身带来的行李箱,“一些东西,你收下,不必多问什么,就当是王天风给你们的。”
箱子里是一些衣服、女人首饰、小儿玩具之类的物件,底层,是明诚铺的一层黄金。
王夫人看了一眼,“我知道不能多问,天风这些年做的事情……我也不问。先生,你是亡夫的至交,也知道亡夫的x_ing格。”
“生死之交。”明楼道,“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共死。王夫人,王天风的身份,终究是未定,你没有抚恤,还要为孩子考虑。”
“他身份在我这儿,是定了的。”王夫人言语坚定,“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是国家的英雄。我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没关系。天风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为了我们的孩子,他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一切就足够了。”
平凡人的生活。
他们出生入死,就是为了未来的时日里,在乎的人,血脉相连的人,平平凡凡,也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