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总学军校那一套——动不动就生死什么东西,一听就不吉利。”明楼一向不喜欢这些说辞,生死搭档,总是一生一死,死的人,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未必能够洗脱生前的骂名。
“你太久不背党章了——要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明诚学政委的口气,一本正经的。
明楼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捡地上的衣服。
乱糟糟的,于是明大少爷就等着明管家伺候穿衣。
明诚替他扣皮带,扣衬衫。
“方家,该去还是去,保持常态吧。”
明诚手下一滞,应是。
“你为难了。”明楼揉他的头发,“明家。方家。公事。私事。”
“明台那边怎么办?”
“梁经纶既然认得出他又不挑明……再说吧,军统的道,你知道怎么走。如果不是军统——那就热闹了。”明楼踢了踢明诚的脚,“发什么愣,继续。”
明诚扣好他衬衫底下的最后一颗扣子。
“你大……呸,你兄长,怎么对军统那么大成见?”
明诚笑了一下,“你自己骂你自己了吧?说顺口了还不是改不了,还嫌我……行了行了别踹我。我没问他。不过也可以理解,而且那次在上海,那些事情也揭到明面上给他看了。”
“他,太直。这个世道,过刚易折。”明楼下了论断,又觉得自己比起方孟敖来,明诚就是瞎了也知道谁才是大哥,顿时又更满足了一些。
人家是直了一些,又不傻。明诚腹诽,但是还是顺明楼的毛。
明诚不信方孟敖活到三十五岁,虽然可能从军多年,总是跟那些大兵混久了,带点煞气,但是怎么可能真是傻呢?
无非是关心则乱。
白日里的时候明楼出门了,没有带明诚,也不说什么。
明镜也知道不能总是那样见明台,虽然不舍,但既然都来了重庆,作为东家,还是要去见见底下的管理产业的人,也领着司机和老妈子出门了。
明诚知道明楼去干嘛。明楼不带他,但是还是让他打包了一些原本是给明台这个小祖宗和他家里的小小祖宗的东西给他带着。
不就是去见王天风的家人么。
明诚心想,大概是他半夜里说的那些话罢了。他不过嘴上说说,王天风,到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辈子,都给了这个国家,却无缘见到胜利与和平。
明楼没有明诚那么多弯弯绕绕。
王天风的家人在重庆多年,他领着明诚去,那张和方孟韦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么解释?
你好,我是王先生的朋友,这警察局的人是我的手下?
一身恶寒。
不过明诚在房间了里发现明楼的钱包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跟上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给王天风家人的东西里面夹了金条。
但是明楼身上没有金条,有没有钞票明诚就不知道了。有本事,拿金条——不管是搭黄包车还是买东西——都那么诡异。
左右想想,明诚觉得,到底昨夜还难得温存,今天一早就不认人似乎不好。
都是债。他明诚,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明诚拿了东西准备出门,他知道王天风的家人在哪里。
门铃却响起来了,开了门,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今天是你的生日。”
方孟敖和明诚坐在车后座,方孟韦开车。
“本来去年孟韦过了整寿……你回来了,虽然不像孟韦去年那样,还是回家吃顿面吧。”
明诚看着方孟敖,方孟敖看起来,比前些日子倒是沉重了许多,脸色也不是太好,方孟韦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看他们。
“兄长是怨我了?”明诚说道,“那日我大哥那样说话,没有留了余地。”
“你倒是直接,”方孟敖也道,“我以为……”
“兄长,你也知道,我演惯了八面玲珑的人,在亲人面前演,又有什么意思?”明诚看着窗外,重庆的街道比上海陌生,方言的口音也是陌生的,“我可以说……是我大哥一手养大的,有些感情,比兄弟之情深,像父亲一样。”
“像父亲,却不是父亲。”方孟敖的手扶上了明诚的肩膀,“你以前的养父母对你好不好?”
“吃穿自然比不上明家,但是也没有饿肚子。”明诚拍拍方孟敖的手,“那时候小,没有太多的感觉,养父母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总以为自己就是亲生的。”
方孟敖却想起自己父亲的话。
“他没有过养父母,所以对父亲,没有任何的印象与希望,就像孟韦对母亲没有概念一样。”
没有养父母,那么,到明家之前的那十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往年里你过生日么?”
方孟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叫什么话啊。
方孟敖果然就瞪了他。
“我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小。”明诚笑道,“之前过的是春分那日的生日,我养父母收留我那日。”
是他遇见明楼,重生涅槃的那一日。
这样算的话,他大概会去可以故意去和明楼说,我真的比你小了九岁,整整九岁。
方孟敖听明诚言辞之间,总离不开养父母,这似乎是个悖论,似乎他的养父母对他不错,然而,他真的有养父母么?
“兄长最近是遇见了什么难事么?”明诚看方孟敖,对方的精神不好都写在了脸上,“可是我的身份……为难了?”
“没有没有。”方孟敖摆手,“有些事,我不是想不通,而是,不愿意自己的亲人沾上罢了。”
“大哥要去南京了。”方孟韦补了一句,又说道,“工作的调动。”
“笕桥空军学校?”明诚一下子就想起来这一茬。
“你知道?”方孟敖没想到明诚反应那么快。
“本行嘛。”明诚有些自嘲,“说不定什么时候,兄长的身边,也会有我这样的人,潜伏着。”
“我又不是共产党。”
“有人,怕你是。”明诚意味深长,“还有孟韦,也是一样的。”
方孟韦踩了一脚刹车,“到家了。”
方孟敖先跑下去,去看程小云准备好寿面没有。
方孟韦慢了一步。明诚知道他有话要说。
“你说的话,是我所理解的那样?”
“孟韦,我是你的同胞兄弟,而且,有些路,我一个人走就够了。”明诚抖抖风衣,“你们不用觉得这些年亏欠了我什么,反过来说,这些年,我也没有一日承欢父亲膝下,也没有一日庇护过家人。”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的苦楚,你要吃到什么时候?”
“所有的东西,都有尽头。”
明诚进门,带着笑容,步履轻松而有节奏。
28
方步亭坐在书房里,谢培东在侧,念着公文。
“罢了,”他摆手让谢培东停下,“阿诚回来了没有?”
“要是到了,木兰得第一个嚷嚷起来。”谢培东收起公文,“父子才刚见面……我们又不得不往北平去了。”
“你说的,是孟敖啊,还是阿诚?”方步亭翻着桌上的文件,“孩子大了,不在身边,也是常事。那边有回复了么?”
“有了。孟韦调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侦查处处长。”谢培东答道,又顿了一下,“原本只是平级调动,不过……大约是那边,有拉拢方家的意思。”
方孟韦有资历,但是还没有到能当一个华北重镇,旧都警察局副局长的地步。
“当然是拉拢——我亲儿子在那条船上,我还能让他们翻了?”方步亭揉揉太阳x_u_e,“总要有一个儿子在身边,木兰也不愿意和孟韦分开。”
才说到木兰,木兰就来砸门了。
“大爸,爸爸!下来吃饭啦!”
谢培东听声音,估计这木兰要么是孟韦抱着要么是骑孟韦脖子上了,才开门想说她,却见门外的是明诚。
明诚跟孟韦一样,抱着明明已经到他肩膀高的木兰。
“姑爹,父亲。”
“回来了?”方步亭缓和了表情,带着些许的笑意,“今日是你的生辰——木兰你去让你大哥抱着去,我和哥哥说几句话。”
“小妈把长寿面煮好啦,”木兰不下来,“大爸和爸先吃饭吧。”
“父亲,话可以慢慢叙。”明诚一只手就能扛着木兰的重量,“孟韦好像已经等不及要吃了。”
方步亭被他说得一阵笑。
方孟韦不知道自己又被亲兄弟编排了,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上。
程小云是川渝人,做面条倒还做得不错,不过她一直随着方家的口味,甚少再吃辛辣的东西,家里的佣人是江南人,教她做长寿面,她尝了尝,总觉得味道有些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