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知道,阿诚为什么要送你去巴黎?”明楼问她。
明诚告诉明楼他的打算之后,明楼便觉得明诚太想当然了。
木兰不是他,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怎么肯?明诚一厢情愿地替她着想,可是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木兰又哭了起来,“我再也不会和家里闹了……我不想离开家里……”
明楼握着电话筒,心想,这一家的孩子,都是恋家的。
“谢小姐,我听阿诚说过一些你的事情,他真的很疼爱你。”明楼低声说话的说话,尾音总是带着气声,“阿诚三十一岁了才找到自己的家人,他只是想给你最好的东西,你不是很喜欢巴黎么?阿诚十六岁的时候,也去了巴黎……”
明楼像是带有魔x_ing一样,充满着诱惑,“巴黎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尽管不是故乡。谢小姐,你总说你是有信仰有理想的人,你有没有问过,家里人的信仰和理想,到底是什么?”
木兰愣住了。
“明先生,你没有理想和信仰吗?”
“谢小姐,我也有信仰,也有理想,不过可能和谢小姐不太一样,”明楼笑道,“实现理想实现信仰,固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可是啊,家国天下,匡扶国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也不是一些学生运动可以改变的事情。”
“您也反对学运和进步青年吗?”
“谢小姐好像忘了我是什么人了,”明楼爽朗地笑了一声,“我反对很多人,也反对很多事情,唯独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我的家。有人说,有国才有家,可是你想过没有,那么多人都填进去了,国家仍旧在泥地里挣扎,你也填进去了,能有多大的作用呢?报国的人那么多,你可见过,谁是打着报国的名义,把自己的家人都置之于死地的呢?”
有的,明楼的心口,猛地痛了一下。
他就是那个把家人,爱人,都推入险地,几乎死去的人。
有的。
王天风,把自己都推入了死地。
“谢小姐不想去巴黎,我回头和阿诚说。”明楼知道自己说动了木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可是万万不要,轻易地被人蒙蔽了眼睛。你的家人,你最亲爱的兄长,都许了国,他们唯一的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就只剩你了。”
明诚是凌晨三点的时候回来的,直接翻进了自己的房间。
收拾好一切之后,见腹中空空,便想下厨房找些吃的,这才发现明楼的房间里依稀亮着灯。
“大哥?”明诚直接推门进去,“您这么晚了不睡么?”
明楼坐在床上,亮着盏台灯,看书。
“什么书明天看不行?”明诚走过去,把床头的半杯咖啡收走,又伸手去拿明楼的书。
明楼躲开,“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明诚略微用力,从袖口出扯出了一个口子,推出一个微型的照相机,“缉私处的秘密账目,我洗出来之后,再仔细看。”
“左不过,是想要借着查走私的名目,把一些钱洗干净。”明楼说道。
“战争胜利才多久……就……真的是民不聊生。”明诚叹气,“我联系了南京地下党原来的人,负责人,代号813,年前,牺牲了。剩下的小组,都保持着上下级单线联系的状态,还能接上头,唯一的一点,行动组……缺乏人手。”
明诚的意思是,缺乏能够真正行动的人手。
明楼觉得这样的情况也不出奇,抗战期间,南京日伪政府对国共两党地下组织的清扫都十分严酷,南京的形势比上海严峻得多,又缺乏大批的租界做掩护,地下工作者,死伤无数,能保留这个站点,已经十分不易了。
“保持原态,你考查一下,选拔可以信任的下线,潜伏进要害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发挥作用。”明楼让明诚也坐下。
明诚以为明楼想和他亲热,忙靠了过去,明楼推了推,明诚不让,结果他最终还是随他的便。
明诚自然高兴,贴着明楼的颈项。
“多少年了还是这个德行。”明楼指的是明诚喜欢贴着他,“真是一家的,你小妹也是喜欢贴着你们哥仨。”
明诚讨好地替他捏肩膀。
“我接了你家的电话。”明楼说道,“你送你小妹去法国的事情,暂且缓一缓吧。”
“可是北平的形势……”明诚想起这几日接到的,明台发来的工作汇报,北平的学运隐隐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而且各组织渗透得非常厉害,各个学校的进步青年的斗争,渐渐浮上了水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北平那边,可能出问题了。”明楼知道组织上断不会那么冒进地组织学生激进的运动,“哪怕是要占领舆论的优势,也不是这样的法子。况且两党内部,谁不知道,这仗,迟早都要打起来的。”
“你的动作太明显了。”明楼指的是明诚急切地保护木兰,“反而会露出了马脚,你明知道,木兰在很多人眼里,可是目标。”
“她……我怀疑有人利用她。”
“不用怀疑,本来就是。”明楼下了判断,“生在一个家庭,享受了旁人得不到的好处,总要承受旁人所没有的痛苦。”
谁又不是这样呢。
35
明台再一次接到程小云打来的电话的时候,距离他上一次到方家做家庭教师,已经两月有余了。
“先生多劝劝她。”程小云言语中带着恳求的意味,“您知道,她喜欢法国……您多说说吧。
明台连忙应是。
明台久未见木兰,不知道她怎么了。可是他到燕京附中以来,所见所闻皆让他心惊。明台从未组织过进步学生或者青年的地下团体或者活动,他高中到大学,都在巴黎度过。巴黎虽然学生运动也多,成日里游行罢工,加上经济不景气,各党各派也扯皮。然而明台那些年里不过是一个标准的富家公子,纨绔子弟,到处去玩,耍赖让他的阿诚哥帮他写作业,从未参与过这样的事情。
一是怕他大哥真的打断他的腿,二是年轻贪玩,有的玩,谁还管什么政治。
然而这些激进的学生,乃至于一些青年教师,隐隐带给明台一丝陷阱的意味。
这些日子不是没有人和明台接触过,一个新来的年轻的教师,有过留法的经历,怎么看,都应该是发展的对象。
明台总是装作一副畏畏缩缩怕事的样子,心里对他们根本x_ing地不屑。他做了多年的特工,见过兄弟在黑暗里的摸索,亲眼见着搭档,好友,恩师的死去,险些连家人也葬送进去了。在延安那几年,做的也是黑暗之中行走的事情,也亲手送过战友上死路。
沾了那么多的血,人啊,总要明白点事情。
这些孩子,和以前的他一样,都太过天真。
天真得以为,几句理想主义,就能拯救一切。
一来二去,也就没有人撺掇明台加入什么读书会,做什么指导老师了。
这所中学,并不像重庆那所,贵小姐多,钢琴是必修课。这儿,钢琴只是一门兴趣课。明台教教那些愿意学的学生,木兰没有选,说是先生会到家里来,她就不在学校学了。
“木兰同学最近有没有好好弹琴?”明台到了方家,见木兰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还是今日不想弹琴?”
明台从来不强迫木兰弹琴,愿意弹,就弹,不愿意,就听他弹。不愿意听,那就说说话,说说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明台还给她画过几笔油画。
木兰抬起头看他,明台才发现她的眼睛肿得不像样,“可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先生会和家里人闹别扭吗?”
“你是说我太太么?”明台温柔地笑了,“夫妻,总有拌嘴的时候。”
“先生坐吧,”程小云亲自来泡茶,让佣人都躲开,“木兰不懂事,先生多费心。”
“小妈,我要和先生回房间说话。”
明台一进木兰的房间,见到的就是明诚的那副油画。
果然就是他阿诚哥一贯的风格和调调,明诚画人物,总是一分一毫,细节毕现,一眉一眼,全是感情。
以前明楼总嫌他的画小家气,画什么人都软绵绵的。后来明诚画了一副凶神恶煞气壮山河的明楼,明楼就闭嘴了。
“我哥哥的画,是那个比小哥还有小一点的哥哥。”木兰坐下,拉了张椅子给明台,“您说,疼一个人,是不是就会想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她?”
“你是想问我爱情?”明台笑了,“还是亲情?”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爱情到了最后,不是亲情么?”
明台看着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子,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纤尘不染,“我爱我的孩子,就像一只鸟儿,恨不得把自己的羽毛都一根根地拔下来,给他织成温暖的巢。”
“我爱我的太太,就像一棵双生连根的树,彼此相依,彼此扶持,我身边是她,她身边是我,无可替代。”
木兰显然没有想到明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你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明台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可是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是在乎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