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许久不说话。
“梁先生,您当我过我那么多年的钢琴老师,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情?”
“你还没有成年,很多事情,你不该也不能承受,我有我的信仰,但是我不能干预你的选择。”
“梁先生,您是共产党么?”
梁经纶瞪大了眼睛,须臾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和温柔,“木兰同学,我不是共产党,这个屋子里,谁也不是,也不能是共产党。”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木兰转过脸去,“看几本书,站个党派,就能成了杀人的理由?西方的人,西方的国家,不也都是两个,或者几个党派和平建国,通过选举执政么?”
“这不是你我能够说的事情。”梁经纶挥了挥手,“孝钰啊,你原先说要我给你看看文章……”
孝钰从书包里抽出一个本子,“这是上周的读书笔记和文章。”
“孝钰,你是选了梁先生的课么?梁先生不是教经济的么?”
“我学不得?”孝钰笑道,“梁先生也是我的家庭老师,带着我读书。”
“我下去做午饭,你和梁先生在屋里吧。”孝钰起身,木兰也跟着,“还是让梁先生自己看文章吧,”语气间有些闷闷不乐,“梁先生,您对我不像对孝钰这样,总是挑剔我的错,教我钢琴也只是教钢琴而已。”
“你的钢琴确实弹得不好,不知道学了谁,毫无章法,一点名家的东西也不肯练习,指法也不对……”
木兰怕他罗嗦,急忙扯着孝钰就下楼了。
梁经纶听着两人远去的声音,起身,关上了房门。
入眼处就是木兰随手扔在桌上的小包。
想想前些日子他听见的木兰的谈话,以及那个莫名其妙就接近了木兰,博得了她信任的“黎先生”,梁经纶本能地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见过明台,可是却没有见过明诚。那年在巴黎,他跟着何其沧去讲学,他也作为交流的学生去上过明楼的课。
明楼确实是个经济界的年轻一代的翘楚。何其沧和明楼那段时日里的交情一直不浅,甚至有一次他还能跟着何其沧去过明楼在巴黎的住处。
明楼言谈之间,只说是他在巴黎读了博士,顺便带着幼弟读书,幼弟小了他十四岁,他又当哥又当爹的,一个头两个大。他和明台打过照面,不过那个小少爷可是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十五六岁的年纪,咋咋呼呼地跑来明楼的办公室里,说是忘带了家里的钥匙。
明诚却像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军统的高级特工,甚至还成了方家的幼子。他想想自己去巴黎的那一年,似乎很不同寻常。
那是1936年的冬天。
现下里,明台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钢琴老师,说不是蓄意接近方家,谁都不信。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查到明台的履历,但是那日在方家,他可是实实在在地听见明镜说自己的小弟命不好,战争时候就死了的。
明台可是活得好好的,反倒是跑出来个明诚也成了明家的二少爷。
梁经纶想想自己这一次任务的目的,咬咬牙,翻开了木兰的包。
都是些女孩子的东西。很杂乱,大约是出门急,又或者是骄纵惯了,没人收拾自己也不收拾。
其间一个很小的精致的小包,他捏了捏,心里迅速地闪过了一些什么。
倒出来,一切都明了了。
一个女孩子,居然拿着特工的东西。
梁经纶身上也有,很快就把自己的胶卷拆下来换了木兰手上的那一个,再原样地放了回去。他确信木兰不会发现的,这些东西能到木兰手里,估计也是个玩物,没有人会真的教她怎么用,用了之后又怎么办。
他知道木兰不会做什么,也知道明诚或者明台胆敢给这个东西木兰,也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然而,他必须做些什么,引蛇出洞。
起码他必须知道,对方是否和自己一个战线上。
48
“手不好,就少拿点东西。”明楼在明诚的房间里,看着明诚收拾准备带去北平的东西,“你自己的不带?”
明诚只是随便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听明楼这样一说,觉得口风不对,“您不是说我去北平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探亲?”
所以那些干活的家伙就不用带了吧。
“越活越回去了。”明楼笑,他们踏入这样的漩涡,哪里还敢幻想着一分一秒的正常人的生活。
“活回去不好?”明诚艺术家的脾气又上来了,“君风华正茂,我年岁正好。”
明楼嫌他酸,“我大了你足足九岁,谈什么风华正茂,那会子你不过是个小屁孩。”
“您自己说的,我就说不得,往日里可是一句都不许我提您的年纪。”明诚打包了两个行李箱,“该带的东西我不会不带的,只是这一次没有正式的命令,我不能去和北平地下党组织接头吧?”
明楼慢吞吞地掏出一张纸。
明诚斜了他一眼,“以后有事情能不能先说?”
“方孟敖不愿意和你一起回北平一趟?”明楼岔开话题。
明诚摇头,“他倒是越来越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头,大约是之前东风找过他的缘故,他大约满心里都不想和家里人有牵扯,连累家里人吧。”
明楼原来就是大咧咧地坐在明诚的床上,明诚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正准备起来,被明楼绊了一脚,整个人顺势摔在明楼的腿边。
明诚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大姐在家呢……你动静小点。”
“你原来什么时候怕过大姐在家?”明楼扯着他的领带把他拉近一些,两人额头相贴,“她又不会进来。”
明诚心里高兴,非常的高兴,高兴到极处,就是内疚。他贴着明楼的脸,两人一阵耳鬓厮磨,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吐气抑扬顿挫的,“以前我总是不管不顾的,因为你总是画着清清楚楚的界限,抓着我不准我掉下去,现在好了,两个人都不管不顾,怎么办?”
“你说呢。”
“我对不起大姐,一辈子都对不起她,一辈子都不配叫她一声姐姐。”
“我活了一辈子,原就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对的起的。”明楼亲吻他的颈项,“再早几年,如果你喜欢了别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我一定放手,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在撒谎。”明诚整个人都贴上去,“从我十六岁开始,朋友不能往家里带,回家晚了你不高兴,和朋友交往过密你也不高兴,画室里几个人开讨论会,你路过就要拎我走,去琴房你又常常跟着去听,音乐会别人和我搭讪你又来打岔,女孩子给我送礼物你也给我脸色,烟缸都死了,你还问我之前是不是因为美人计才跟她走的……”
“我除了你,哪里有选择?选了你,你又楚河汉界清清楚楚,给点念想,也不给全,我眼巴巴地追着你跑,多少年了,总算到今日了……”
明诚一直在说着,呼吸的热气就在明楼的耳边环绕着,“那年我求你,彼此在余生,再不相欺骗。你答应了,然后从来不守诺言……”
“我从未欺你。”
“你只是骗,只是瞒。”明诚整个人都倒入了明楼的怀里,“你最近在做的事情……我知道,大哥,别瞒我,你不想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但是你不能把自己填进去,刀山火海十九层地狱,没有我,不可以的。”
“你只需要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明楼把明诚从自己的怀里扯出来,整理他的领带,“你在或者不在我的身边,我们都是在并肩作战。”
明楼摸着明诚右臂上的纱布,纱布底下,伤口已经有所结痂了。
两人下楼的时候,明镜正在沙发上看报纸,见两人下来,便让小张去拎东西,“你手不好,还拎两个箱子?”
“我手好的很,外人必须这样知道。”明诚笑道。
然而近日来,明镜对着明诚,似乎总是格外温柔一些,招手让他过来,亲手替他理了理领带,“天气那么热,你若不是有正事,也不必穿成这个样子。”
“没事的。”
“多照顾自己,家里虽在北平有些产业,你也不必特地分心去管,住你父亲那儿,也好有人照顾你。”
“我哪里有这么娇气,好了,大姐,我走啦。”
“路上小心。”
“哎。”
明诚的手不方便开车,是小张送他去车站的。家里做饭的那个婶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来上班,明楼刚想和明镜说,中午出去吃饭,却见方才还一脸温柔的明镜沉下脸来了。
“大姐?”明楼察觉到明镜的变化。
明镜站起来,又坐下,却始终坐立难安,终于还是扔了手里的报纸,“你到我的房间里来。”
明楼心里一怔。
明镜进了房间,明楼就跟着在后面,明镜的脸上从来藏不住事情,明楼已经从她的神情里猜到了七七八八,左不过,既然成了罪人,罪行就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明镜一下子就坐在了床边的沙发椅上,忍不住地用手捂着额头,旋而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