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明楼坦然地在明镜的跟前跪下,“姐姐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明镜怔怔地看着他,“你起来。”
想象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反而来了这样平静的一句话,明楼也有些诧异。
“你起来。”明镜看着他,“家里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和你,明楼啊,你要知道,我和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彼此是唯一的有血缘之亲的人了。”
猝不及防的,明镜的眼泪就滑落了下来。
“姐姐……”明楼无言以对,他想过明镜会暴怒,会动手,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的一个场面,“姐姐……对不起,可是,情难自已。”
“情难自已……”明镜捂着嘴巴,吞回了自己的哽咽,“姐姐难道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么?姐姐难道从来没有过爱情么?我不知道情难自已有多痛么?”
“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镜的眼泪止不住,明楼拉着她的手,她的泪水就断线一样地摔在明楼的手上。
“谁不好?”明镜喃喃道,“我不是不开明的人,这些年你不愿结婚生子,我也没有逼迫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爱情是最说不清的东西。当年我为了明家,为了你,我不要自己的爱情,我知道有多痛苦,我也知道他有多无辜……他爱错了人……可是明楼啊,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楼不知道明镜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却知道,长姐的一生,为每一个人都打算到了,独独缺了她自己,他的眼眶里也泛上了泪水,“很多年里,我也问我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收养了明诚,如兄如父,却爱上了他。
“姐姐不是傻子。”明镜抚摸着明楼的脸,“我早就发现了……他看你的眼神,根本收不住……可是那又如何呢?我原以为,他和你亲近,原是你带了他多年的缘故,你带着他读书,带着他留学,可是你为什么……”
明镜后悔得肝肠寸断。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真的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刚才在阿诚的房门外……我听见了……”明镜仰起头,不愿意看明楼震惊的脸,“你扪心自问,你对的起阿诚么?你对得起他的家人么?你又对得起我么?”
“我谁都对不起,我连他都对不起。”
明镜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明楼低着头。
“一开始,都是我错了。”明镜长叹,“我以前总是围着明台转,我偏爱明台……他那么听话,我就放心地让他跟着你,可是你,就是这样尽一个兄长父亲的本分的么?当年你赶桂姨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要让一个饱受凌辱的孩子,成人,成材,从此以后,再没有弱者相欺的事情……阿诚十岁之后……十岁之后……”
明镜想起方才在房门外听见的话,明诚的生活里,日子里,竟然除了明楼之外,再无旁人。
“我只问你一句,你如此这样的处心积虑,是一点都不为他打算了么?”
明楼沉默了许久,“姐姐,我没有办法回答,我知道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可是我太自私了……这么多年的日子里,我承认,我离不开他。”
他是明楼在泥沼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Cao。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楼顿了一下,“您是问我,还是问他?”
“若不是你,他何尝会做这样的选择?”明镜恨铁不成钢,压低着声音的斥责听起来像是绝望的嘶吼,“他感恩我们,哪怕我现在把他喊回来,让他自尽,他也不会犹豫的吧?”
她太了解这个善良的孩子了,别人给了他那么一点东西,他便视作珍宝。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明楼目眦欲裂,满心都是悲愤,“是,我疯了,当年……若不是我和他挑明了……我不给他念想,一切都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明楼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他十八岁那年,在巴黎……我忍不住了,想和他说……可是他比我先说出口了,他说,哥哥,我什么都知道……我和你一样……”
“他和我说,最大的罪人,就让他自己来做吧……”
明镜泣不成声,“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两个日后如何立于人前?他不懂事,他那时候那么小,懂什么?”
“我明楼发誓,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明楼膝行了几步,靠近了一些明镜,“我承认,我疯了,不顾亲情人伦,可是您也知道,有些事情……断不是能够划分得那么清楚的。”
明镜看着自己的兄弟,恍惚之间,仿佛眼前的人,还是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小儿,抱着她的腿,说,姐姐,我长大以后,就为你遮风挡雨。
恍惚之间,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家庭一夕之间遭遇了变故,父母双亡,在灵堂里哭孝,外人上门逼迫,十岁的明楼挡在她的身前,说,有我明楼在一日,就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的姐姐。
“两厢情愿,各生欢喜。”明镜喃喃地道着戏文里的唱词,“明楼啊,你可知道爱错了一个人,最痛的人,是谁么?”
不是自己,也不是家人,而是你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明楼苦笑,“我们所求的,就是姐姐可以全身而退,代替我们,去过我们当年,最期盼的日子。”
明镜猛地抓住了明楼的手臂,瞪着他,“必须有……一定会有的。我一辈子,什么也不求了,只求能对得起死去的父母。父亲走前,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唯一的儿子,父母至死不愿瞑目,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我对不起明家了……明楼,你们必须有回头的路。”
“做不到。”明楼以为明镜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摇头,“您明知道,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做不到。”
“我是要你们都好好的!”明镜紧紧地抓着明楼,“都好好的……否则你怎么对得起人家的父母亲人?你又怎么对得起我?若是能离开,就赶紧走吧,不要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只要你们好好的……”
明楼猛地起身,俯身抱住了明镜。
亲人的怀抱,总是那么踏实。明镜十七岁接受家业,在人前昂首挺胸了几十年,终于也能够在弟弟的怀里,柔软了刚硬的脊背。
“姐姐知道你们辛苦……姐姐都知道。”明镜抱着弟弟宽厚的脊背,“我都明白的。”
“谢谢……姐姐,对不起。”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明镜轻声地叹着气,“我对不起父亲,你报国,丧失最普通的日子。我对不起阿诚,收养了他,却半分长姐、母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他出生入死,人后,若是连一点儿亲人的理解都求得小心翼翼的,这一辈子,是不是太苦了?”
人活着一世,谁又不苦呢。
明镜让明楼离开,自己却去了小祠堂里,整整跪了一日。
明楼不得进去,在门外也跪着,陪着。
愧疚来得像海上的暴风雨,他就像一叶扁舟,在茫茫汪洋之中,风吹雨打,排山倒海的大浪袭来,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他宁愿明镜像当年一样,拿着家法把他打得半死。
身上痛了,心里会不会少痛一些。
深夜里,明镜才出来,“你又跟着门外跪着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我今天放了小张和婶子的假,你下楼去吧,厨房应该还有吃的。”
明楼去搀扶着她,明镜走路没有一丝摇晃,“你若真有愧于我,有愧于明家,就好好地活下来,这一次答应我的,可不能不作数了。”
明楼生生忍住了蓄了整整一日的泪水,“是。”
最终是明镜亲自下厨做饭。
明镜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厨房了,明台三五岁那时候,撒娇得厉害时,明镜有时候会做点点心给他。以后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要么是兄弟几个生辰,要么是明台那个小祖宗生病撒娇。等到明台也成年了,明镜就干脆不进厨房了。
两碗面,一碟青菜,一碟豆腐炒r_ou_片。
姐弟俩相对着,明楼夹起面条,还没有入口,就知道是当年熟悉的味道。
父母刚走,家里只有他们姐弟俩,产业七零八落,有人虎视眈眈的,明镜不上学了,整日里在外奔波,却不许他管一丁点外面的事情。工厂和公司要钱周转,银行贷款要还,最难的时候,两人都靠着明堂接济过活,家里也没有佣人。
当了十几年大小姐的明镜亲自动手做饭,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学会了换着花样做饭菜给明楼。再难,她也没有让自己的弟弟受过一点儿委屈。
恍惚间两人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外面风雨飘摇,两人却能在家里,一起吃一碗清汤面,明镜把碗里的蛋给他,他把自己的面条分给明镜……